前世的某位伟人曾这么说过：人活着，便是不断重复着失去与获得的过程。
出生时，从父母之爱中获得了生命；童年时，从老师的教诲中获得了知识；长大后，在社会中被囚禁了自由；年老时，被死神双双夺走了父母；直到死亡之时，人仅存的生命也会随之逝去，那么到了最后真的会有遗留下来的东西吗？
或许有吧，对我来说，和大婶一家度过的数年记忆便是此刻被留下来的东西。
说到底，胖婶一家也只是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而选择离开村子的，这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有缘不是还能再会的嘛。
“我真是个笨蛋……明明是应该祝贺的事情，在这里暗自伤心个什么劲儿啊！”
说完，像是为了抒发心底一直积压着的浊气，我猛地一挥，将藏在手心里的碎瓦片抛向溪中。
一如既往，没有泛起任何水花的瓦片像是在嘲笑着我、以及自己那和斗米没什么差别的气量一样，一瞬间便没入水中没了身影。
但是，那副熟悉的脸再一次浮现在眼前的时候，我又是眼前一热，忍不住地往后山的深处跑去。
“果然……我是个笨蛋。”
我再一次确信了这一点。
抹去了眼角的水分，我一个飞跃便登上了石台，紧接着的翻滚让我稳定地着陆在青苔铺就的小径上。
还是那个兔子洞，还是一样的方法，但兔子显然已经不是像之前那般容易逮到的板上肉了。
不过，这里可是农家，只要努力那便会换来收获，这么简单的道理虽然在实行的过程中会显得十分艰辛，但我只要坚信着这一点，那磐石般的意志便会化作我的利刃，与我一同拼荆斩棘。
大概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我大喘着气，扣响了胖婶家的大门。
现在天刚刚暗淡下来，农家人也大多都是起早贪黑，所以吃起饭来也是分外得早，胖婶家自然也是脱不了这个理儿。
屋内点着灯，听着声音大概是胖婶一家三口人齐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地享受着农家的朴素晚宴吧。
我的等待没有浪费多久便得到了回应，来开门的人也正是胖婶。
“洛霞……你这是去哪了？怎么弄得一身脏。”
我无奈地用手腕蹭了蹭额头上的汗珠，殊不知化开来的炭黑印记已经让我与包公只差个月牙印便能上台比真假了。
话自不必多说，我只是默默地举起了两只手臂，将一个多时辰内的战果交到了胖婶的手中。
“胖婶，收下这些吧。”
两只手各两只，一共逮到了四只野兔，看个头就知道各个都是处在繁育期的大兔子。
“傻孩子……你怎么就这么傻呢？”
“嘿嘿。”
天色很黑，黑到我几乎看不清胖婶的脸颊，但是只要能听到声音便足够了。
“洛霞！丫头！吃饭了！”
“抱歉胖婶，豆子爷喊我了。”
“……嘶，去吧，别让老爷子久等了。”
“嗯。那……胖婶，再见了。”
“再见。”
身后传来了屋子的大门关闭上的响声，屋内也传来了男人的欢声，一家人开始讨论起兔子肉应该用什么法子来做有内味儿，而此刻的我却早已黯然退场了。
“怎么了？菜不和你的胃口？”
餐桌前，是豆子爷那副满是年老皱纹的脸。
“豆子爷早就知道了吗？胖婶一家要搬出去的事情……”
“你已经知道了么？看来瞒也瞒不住你啊……”
我稍微有些留意到了。以往的豆子爷在我过生日的时候，一般是绝对不会提及礼物的事情的，也就只会在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的日子里偷偷把礼物放在床头，等醒来的时候豆子爷已经下田了。像这样主动提及要送我礼物的事情，拍拍脑袋稍微想想就知道不太对劲。
或许是因为太过于在意我的感受，所以想让我在礼物这边上点心，从而不去在意胖婶一家的事情吧，豆子爷。
对被刀子慢慢逼近后背的人和看着刀子一步步靠近自己的人之间的差别也就只在这其中的分毫，就像是无法避免出现伤口一样，即便豆子爷没有告诉我这件事，之后的我也肯定会独自悲伤一段时间的吧，自己是个十分容易被打动，同时也是个俗到了骨子里边的性情中人这一点我也早以知晓，可惜真等到离别到来的时候，也总是能打得无防备的我猝不及防。
“……墨淼城很远吗，豆子爷？”
像是被我这无心之语给问倒了一样，豆子爷久久没有回答我。
随后才借着一时的酒劲儿，一边眺望着满盈的月空，一边却又像是向理应在这里却并不存在于此处的某人对邀作答道。
“远……很远……那是我们妖族无法轻易抵达的距离。”
“豆子爷？”
“你的年纪还很小，狐族的话一生能有凡人所不能及的‘岁岁甲子’——将近一百二十年的寿命。但即便如此，人与妖之间的鸿沟也绝非这百年岁月所能轻易填补的。洛霞啊，你要记好了，若没有彻底舍弃妖族身份的觉悟，绝对不要轻易地踏入人族的地界。”
“……为什么？”
“是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哈哈……哈哈哈哈。”
老者笑罢，便又是一轮痛饮，像是笑尽那人间好岁月，微醺的眼神之中徒留下岁月的伤痕。
仿佛这个问题从来都没有人会思考一般，仿佛这个问题从来都没有真正的答案一般，此刻的我还并未明白这句无奈的话语背后蕴含的真正意义。
直到我真正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是将这个村子里的一切都当做了理所应当的一般，并为此真正付出代价的那一刻。
夜还很漫长……但是早晨却因此变得简短了。
在村庄中的第一声鸡鸣声响起，我比豆子爷还要早一刻钟苏醒了过来。
推开屋子的大门，迎面而来的是和着凉风一同扑面而来的清爽空气。
只是，像这样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开场，早在最开始的时候发生了分歧。
胖婶家的烟囱口已经没有了以往的灰霭，屋子内也没有了生人的气息，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
从窗户往内看去，屋子里边也只剩下了一些破坛子破碗，还有来不及拿走的麻布衣裳，被随意地弃置在地面上。
直到这时我才理解到，胖婶一家是真的走了，而这个【百啼林】也自此少了一户人家。
明明连一句道别的话语都还没来得及说上，人生的匆忙或许就是这样的，如果将生活的范畴放小，将过去一同创造的回忆看作一幕戏剧，那么或许说上一句道别的话在其中的占比甚至连一瞬都算不上吧。
住在村子另一头的村长今日也是起得特别早，在遥望到这里的山头上注视着人去楼空的惨淡，不禁摇了摇头，萧瑟地离去了。
【百啼林】在变小，这是即便我不想承认，也都在发生着的事实。
除去昨夜刚刚搬走的胖婶一家，前个月村北也有一户回了南边，之前的我也是记不清了，大体上虽然不认识，但哪户人家要是搬出去了，村里边讨论的声音也能传达至乡里的各个角落，甚至连顽童们也时不时念叨上两句。
村子最后会消失，而【百啼林】的这个名字，或许也会在二三十年后彻底地销声匿迹吧。
明明是如此令人悲伤的事情，事到如今，村里边真正会对此缅怀的人也是愈发地减少了，从一开始的全民走告，到现在的习以为常，之后萌生出离开想法的人也会越来越多吧。
但我对此却无能为力。明明二度为人，却也只能在矗立于此徒增悲戚罢了。
不，我多半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吧，急切着想要离开这个穷乡窝去一睹外界的俗世美景，某种意义上来讲，我和他们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洛霞，吃粥了。”
“知道了。”
既然无能为力，那我便只好顺势而为了，这也是现在的我唯一能选择的同时也是不得不选择的、令人生厌的‘标准答案’。
餐桌上，只留下了勺子叩击碗壁的清脆响声，在沉默的狭间不断回荡着。
直到这时，我才做下了许多的心理准备，问出了那个我一直以来都很想问的问题：
“豆子爷，我要是直接闯入了人族的都城会怎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