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上了年纪的掌柜站在柜台前,正给客人称药,他用的是很古旧的秤子。一支略锈的旧铁杆,两边是秤砣和托盘,那托盘被几条看不见的丝线绑着。他粗厚的手掌探入身后大柜的抽屉中,好几下才抓出一把药材,放进盘中,熟练地调整好秤砣的位置,将药品定量倒入纸包之内。然后,又去抓另一把。
“还能撑下去吗?”客人问。
“你问的是哪个,撑?秤?”掌柜假装不解其意,边抓药,边随便扯上一句。
“明知顾问。当然是问你这间清修堂药铺,能不能撑下去了。”本知掌柜不想答,客人还是把话硬生生地说了出来。这个问题被来访的客人们提过不下十遍,但掌柜每次都坚持着,从来不说一句丧气话。
“放心吧,我们不止靠就诊和卖药收入……”这话说得有气无力。
客人不再问了。他知道即便还有黑灯笼茶叶,也剩下不多了,那回答不过是草草敷衍,不想让客人们担心。
这里是清修堂,一间看起来很大的厅堂,有桌、椅、茶壶。但要说人气,只有这两位。
掌柜把药紧包好,递给客人,才说:“这是最后一剂,让病人服完,才叫根治。”
客人道谢转身想离开,从门外又走进一个男人,说他是小跑进来的更合适。他劈头就问:“老掌柜,有‘倚岚芝’吗?”
突然提出这味药,掌柜吃了一惊,答道:“很抱歉,已经缺货半年多了。”
“可,可是!……”这位求药心切的顾客被掌柜的回答弄急了,“他们都说,只有这里才有倚岚芝。为什么……那什么时候会有?”
掌柜郑重地回答:“实在很抱歉,我们也十分需要这味药。可是短期内应该不会有了。如果可以的话,请去看西医吧。往西走四条街,再向南,可以看到一家诊所,叫伯斯曼诊所。”
“小巧啊,你已经连续开了半个小时车了,不累的吗?”梦明坐在后座上问。前排的座位被周纶羽占了——他得在前边指路。
车子飞驰在高速路上。
自从期中考试后,又过了两个星期,气温降低了不少。还好,每周末有两天休息。趁这天星期五傍晚,梦明很无奈地被周纶羽拉去清昕。清昕,是省中部,清修山下的城镇。黑灯笼茶叶就是从这里出来的。
“你输了,按照约定呢,你是我的部下。”这是周纶羽当时的话。
梦明当然不满,周纶羽那两分明明就是运气,但自己确实玩输了,又不能不遵守约定。说回来,周纶羽之所以会和梦明比期中考,是因为他迫不得已想找人帮忙。既然愿意拉梦明来,代表周纶羽内心已承认梦明是有实力的,他又不好意思直说,只得借考试找个契机。
在梦明的概念里,他一直都认为,同学有困难当然是要帮助的。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没挂在嘴上,梦明也就马马虎虎认了:『就当是出来娱乐吧……』
后来周纶羽选了这个日子出行。
驾车的黄巧依精神仍旧很集中,她回答梦明说不累。总共才一个半小时车程,她说可以连续开三、四小时。不知她的耐力是哪来的。也许是刚才好不容易征得妈妈同意借车,精神正处于亢奋状态。
“周纶羽有没有跟你们说,到底有什么事情得去清昕,而且得是这个时候去?”段荷问。她坐在梦明的边上,也是后排。她更有点想知道清昕有什么好玩儿的没。
“先不问这个,为什么段荷姐也要去的……”梦明扭过头,很奇怪她怎么也来了。
“我吗?”她倒觉得梦明这个问题提得奇怪,“周纶羽老早前就叫了我呀,我也傻乎乎地答应了。”
“叫这么多人,看来你不怎样嘛。”梦明冲前座的周纶羽嘲笑道。
“也就两人,你只是我部下。”周纶羽头也懒得回,“总之我都有安排。一切行动听我的。”
『谁是你部下……碰巧赢两分就这么得意,还摆起架子了。』←梦明。
『比起梦明哥,我更有点搞不清周纶羽的脑子里想的什么……』←黄巧依。
『不善于主动表达吧……』←段荷。
清昕是周纶羽家的清修堂药铺所在地,他大致介绍了清昕的概况——
清昕市北部,有一座清修山,在附近几个城市中,数它海拔最高。半山腰以上,便有很浓的云雾缭绕,一般人无法通行。山上有好几种生长在这环境里的贵重中药药材,其它地方是绝对没有的。如果要上山的话,八方却全是绝壁,唯有渡过半山腰上的一片高山湖——赤龙潭,才能找到较为缓和的坡路登山。这赤龙潭面积不小,水面上弥漫着浓雾,如果平时从南岸上船的话,很容易就迷失在雾中,即使到了北岸也无法登陆,所以平时是不能出船的。只有到了每年四季之月(即丑辰未戌月,或二、五、八、十一月)时,潭水变浅,水面下降,潭上面的雾也自然变薄,两岸码头也随之露出,此时才能顺利渡潭。现在刚进入戌月(十一月底),所以选择这个时候去清昕。
“为什么每到那些个时候,水面就会自动下降啊?别骗人啦。”梦明就爱较劲。
“不信也没用,事实就是这样。”周纶羽说,“一定是某种自然现象。”
段荷听着觉得挺好玩的,还有茶喝,其实她打一开始就很期待的。
说到茶,自然指的是清修山的名茶——黑灯笼。它的生长与一般茶树不同,名为茶,其实它是一种黑绿色的植物中药,大量生长在赤龙潭中。潭南岸附近水流较急,所以不长,只有每当潭水变浅时,才可到北岸去摘采。这茶叶搁茶壶里,用冷水是绝对泡不动的,只有遇到热水才会泡出味道,如果水凉了,茶叶又会收回原样。古人云,黑灯笼其功效是舒筋缓神、益气活血。
但是近半年多,已经没什么人渡潭采过黑灯笼了,缘于一个历史事件。
传说赤龙潭里卧有一条赤龙,它依赖黑灯笼植物为生。很多年前,人们采茶过度,惹怒了它。为了守护黑灯笼,赤龙喷火烧光了大部分村子。
这些年来,人们同样大量摘采黑灯笼。从半年前开始,每当入夜,人们就会远远地在潭上的迷雾中看见那条龙!——两点红光在水的上方不停滑翔,像鬼火一样。那红光,是游动的赤龙愤怒的眼睛!
“哼,我才不信湖里有什么龙。”周纶羽说,“多半也只是什么自然现象罢了!主要是这半年多,四季之月到来时,还总有人为了茶叶而强行渡潭采茶。他仍能拿到大量茶叶,只是……”
“只是什么?”
“……采茶的人,身上受到了多处严重的伤。”
那以后,人们都开始相信,一定是赤龙又发怒了。这些日子,再也没人敢出船。
“不知道对岸到底有什么,所以不能再渡潭了。很多中药,我们都采不到。”周纶羽刚才一直语气平和,而这时终于透出些许愁色,“很多病人需要清修山顶的药。不止是清昕的人,连外省的人都有来这求药的。但是,没人愿意载我们渡潭,我们拿不出药来……”
有古人的记载:要平息赤龙之怒,村人必须取走所有堵住茶壶口的黑灯笼,让它倒出舒筋缓神、益气活血的茶来。
“那是什么意思?村里的所有茶壶,都被茶叶堵塞了?”黄巧依问。
“哪有什么赤龙,古人说的话你也信?”周纶羽说。
看起来他还有话没有继续说下去。虽说是来求助,但显然还没道出具体原因。
“谈起古人,他们说黑灯笼的功效是舒筋缓神、益气活血?”段荷有个疑问,“我确实感觉这茶很能够舒筋缓神,但,益气活血……我喝这茶,从没发现它有这功能,我不觉得气血有更加畅顺过。”
“古人说的话你也信?”
周纶羽又是这句,让大家进入了长期的沉默中。
“不过,我还有个问题。”梦明说。
“什么?”
“周纶羽,你用的什么牌子的洗发水?”
『关你什么事啊!……』周纶羽没理他。
见周纶羽没理,梦明便扭头问段荷:“我还有个问题啊。段荷姐,数学考试你是怎么考出51.5分这个神奇的分数的?”梦明说的都是与刚才毫无关联的话题。
“这个嘛,秘密。”段荷闭上眼睛回答。
“催眠监考老师?同学?还是阅卷的人?”
“去睡吧你!”段荷突然睁开眼睛瞪了梦明一下,梦明很优雅地哼了几句小调后,立即倒车上睡着了。
清昕市不大,高楼较少,随着天色逐渐暗下,也只有为数不多的窗口透出灯光。每到晚上,灯光密度最高的地方应属这栋三层高小楼房。它的二、三层已经点亮电灯了,光线比四周窗口的光要强烈,非常引人注目。一楼的灯是不管白天黑夜都常亮的。这灯光是为了突出此楼白底黑字的招牌——伯斯曼诊所。
“嘿,老哥。”
一口流利的英语,不带任何中式腔调。说这话的人长着白种人的脸孔,是一名年轻小伙子。
他和他老哥正大力骑着自行车,两人边踩边进行对话。
“老哥,明天你还要上学,那我去父亲那借书。”
“随便你,如果没有病人的话。”
这对哥俩长挺像,论年纪的话,老哥有点像大学生的样子。
“好吧,”弟弟说,“这些天作业还不少,就算没有病人……”
“OK,到家再说。”
两辆自行车猛一左拐,便到了这所灯光密度最高的小楼。他们没有减速,刚想把车往位子一靠,突然从左方的道路上迎面冲出一辆轿车,直奔两人而来!瞬间车灯一晃,自行车和汽车都双双拐道躲闪,刹住了。
差点撞上。
『真厉害,竟遇到这种车……』←老弟。
『开车的好像还是女孩子。』←老哥。
“还好,还好……”另一辆车里,黄巧依舒了口气。
“小巧啊,你肯定累了嘛,都一个半小时了……”
“是这栋楼光太亮了,反而看不清马路。”黄巧依解释,“我想我们是不是该去向他们道歉。嗯……?”
黄巧依发现对面的两位竟然是外国人。
“是外国人啊,梦明哥……还是你帮忙去看看吧。”黄巧依和外国人打交道不多,对这个没什么自信。
往外一瞅,果然是两个浅色头发的朋友。
“你不就是看这里光比较亮,才来这儿探路吗……”丢下一句,梦明就开门下车了。
“Hello,没事吧?”梦明用英语问那兄弟俩。
“还好,你们那边怎样?”那哥哥看见梦明,觉得很奇怪,一个这么年轻的中国人竟然能讲出如此地道的英语。加上这汽车很高级的样子,总觉得这些人不太像是当学生的。
“应该没什么事,”梦明回头看了看,四周也一切正常,“对不起,我们不知道有单车突然出现,走错了道。”
“啊,没什么,”哥哥很有礼貌地说,“我们也没料到,所以拐弯时没减速。”
双方都没事,事情也就这样解决了。
“我的名字,诸葛梦明。”梦明只是报个名字,反正这种地方也不会有人认识他。
“肖恩•伯斯曼。”哥哥说,然后把手伸向弟弟,“这位是我弟弟,托马斯。”
“伯斯曼?哦……”梦明往身边的建筑上看去,那个白底黑字的招牌已经写明了他俩的住处。梦明说:“医生?幸会。”
“哪里,我们都是学生。”哥哥说。虽然他用的是英语,说出的却是些很中文的内容。
既然都是学生,梦明也就没什么好再客套的:“那,顺便问问……你们知道清修堂药铺怎么走吗?哈,给我们指路的男同学刚才说下车就下车了,他还让我们自己找路,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的。……我们见这里灯光较亮,以为就在这附近。”
一听到清修堂,伯斯曼两兄弟顿了一下。
“呃……知道。”肖恩告诉他,“不远,往东走四条街就到。”
道过谢后,梦明回到车上。黄巧依和段荷都以为他们在闹呢,没想到事情竟这么轻易就解决了。
“真的就这么放过我们?外国人真好说话。不比有些人那么小心眼……”黄巧依舒了口气。
段荷却说:“这个地方竟然有外国人,奇怪了。刚你们说到最后几句时,总觉得他们有些不大对劲……他们是善类吗?”
“应该是吧。外国人我见得挺多……我觉得他俩一定是好人啦。”梦明说。
在路过伯斯曼诊所之前,周纶羽说下车就下车了,他已经来到自己急着要去的地方。——两层高的楼,其中二楼的一个漆黑房间。
“你怎么样了。”周纶羽没有开灯,直接在黑暗中发出声音。
这间房里躺着另一个男生,他是周纶羽的远亲,像病人一般卧在床上。他周围没有任何人守着。周纶羽摸黑搬了张椅子,轻轻摆下,坐到床前。
“嗯,没事。”床上的男生发出声音,一点也不虚弱。
“放心吧,戌月已经来了,这次我会上山采到倚兰芝的。”周纶羽说。
这位远亲姓乔,叫乔顺之。刚年满18岁,是周纶羽的兄长,也是应届高考生。
“谢谢。可是你离开的这两个月,赤龙还是没有……”
“你知道我不信这个。”周纶羽在乔顺之还没说完时,就阻止了他再提这事,“你已经高三了,再这样下去怎么参加考试。不管别人怎么阻止,我也一定会渡潭。”
乔顺之心知,再劝周纶羽也没用。前几个月,周纶羽一直在清昕努力地想打破赤龙的迷信。
乔顺之说:“如果你还不信……今晚再去潭边看看吧。钟爷爷每天都告诉我,那里仍同以往,”这是他在周纶羽离开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赤龙的眼睛,还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