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南风,麦浪。
这几乎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就算夏已宣告进入尾声,可天地依旧如沉闷的蒸笼,哪怕是缩在家里一动不动,身上也总会格外黏腻。
这绝不是什么让人快活的日子,可这正是农夫最喜欢的时候。不论这位农夫这一年里遭受了多少苦难、面对过多么棘手的旱涝、与多少飞蝗搏斗,幸好他总算已经挺过来了,他已凭借着自己粗糙但坚定的手为自己交上了丰收的答卷。
沉甸甸的、可爱的麦穗正是最叫农夫心动的,就算他每年总要见到这样的场景、总要为如何在最短的时间里收割完这么多麦子而头疼,可他一定是幸福的,丰收的喜悦已能掩盖住所有的苦闷,这正是一年中最辛苦,却也最满足的日子。
今天已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天,它是胜利的纪念日,今天已是第十九回过这个节日。
“胜利”就意味着战争。战争实在太常见了,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每隔一段时间总难免会发生战争,因为利益总是这世上最动人的,它远比财帛、名利和美姬更诱人,那些本就只是“利益”之中的一部分。
是以这个日子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每隔几年总会有或多或少的几个地方有机会有这么一个纪念日。
可是它的确是特殊的,因为这一回的战争本就是特殊的。
这是一场长达一十三年的战争,长到有很多人甚至已经把战争本身当成了日常。
对于修士来讲,一十三年也许只不过是一次闭关中的某一个很短的阶段,可是对于普通的农夫来讲,一十三年已足够他走过人生的五分之一,这实在算是一段很漫长的岁月。
这场战争的重要并不只在于它的漫长,事实上,就连平日里移山填海、呼风唤雨的修士,在提及这一场战争时,也总难免心有余悸,因为这场战争的此方并不只有修仙的道士,还有修佛的和尚,修文的墨客,异端的魔修、妖修、鬼修。更要命的是,即便是这些人也只不过是一部分,此方甚至还包括西方的魔法师、牧师和战士。在这片陆地游仙欲要穷海天相接之彼岸亦要三五个年头的广阔土地上,但凡能赴死的人都拿起了武器,那只因战争的彼方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人们习惯性地称他们为域外鬼,可惜他们本身并不是鬼。他们原本就是活着的生灵,而绝不是死而犹生的魂,可是谁也没有规定过“鬼”就一定是魂灵,它其实只是蔑称,是对侵略者难免会有的称呼。
这一场战争实在有些惨烈,以侵略为目的的战争从来都是残酷的,可是这些“鬼”非但修为上普遍要比此世的人高明,而且就连傍身的法宝兵器好像成色也要高上一筹,此世唯一的优势仅仅只是人多。想要赢下这场战争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事实上,在最早的一十二年零二百七十三天里,以碧落帝国为首的联军只能尽可能地坚守,慢说反攻,就连保证阵地不失有时也是一件奢望。此方的修士非但平均修为要弱于对方一筹,就连顶尖战斗力也要低上一头,有时人们甚至已没有希望。
幸好这世上还有孟叩问。
没有人知道孟叩问究竟是什么来头,修为几何,也鲜少有人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模样,甚至连这人究竟是男是女也像是个迷,若非他某次亲自开口,谁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
人们只知道他好像是突然出现的,就像是顺应天意而降临世间拯救苍生的存在,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了战局,仅仅用了一百三十六天合计一千六百二十七个时辰,硬生生阻住域外鬼大军,乃刀斩鬼王,一个人将整个世界扛在肩上。
可是战争结束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留给世人的只剩那洒满斜阳的残破的血衫。他从此也只能存在于传说中。
没有人知道他是生是死,但既然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也许就真的死了。
人们不肯信。不只是人民,就连那位以年少之躯临危就命、据敌而镇国一十三年之稳固的碧落帝国国君亦不肯信,可是到了第十二个年头时,这位雄才霸略、几乎号称四百年来第一位明君的皇帝也已不得不信了。
为纪念孟叩问的卓绝贡献,国君追其谥号曰“武桓”,以其克定祸乱、赴敌无避故,谥曰“武”;以其克敌服远、武定四方故,谥曰“桓”。并加国公,世袭罔替——只可惜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后人留存,这只能是个空话。
孟叩问其人其事,其实和这个村子里的村民没有什么关系,村民们最为关心的只是粮食的收成和价格,忧心于价格过高或者过低会不会让他们难以过好这个严冬,至于究竟是谁拯救了这个世界,这又有什么关系?
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个村子的村民当然也有参加过战争,可惜他们终究也只不过是农夫,对战局的帮助绝不会比书生大太多,是以他们只是**中的一滴水,就算聚之以成海,可那一滴水毕竟也没有大用。
麦子已经成熟了,那无边的金色也许比真正的金子还要诱人几分,只因麦子能让人活命,而金子只在活着的人才可能会有价值。
田间小径上走过一群人,满面憔悴,像是已走了很久很久,可他们却依旧精神饱满,结实的身躯里仿佛蕴含着不尽的力量。他们头上戴着老旧的草帽,手中提着的水壶也已有些年头,腰间别着羊肚子毛巾,身侧锈迹斑斑但却锋利无比的镰刀映着斜阳,闪着光芒。
这群人就是麦客。每到麦子成熟的日子里,乡间田地里总会有他们的身影。收麦子实在是种甜蜜的负担,只因农夫们虽然自此总算能得到来年生活的保障,可是这委实是个很费体力的活计,所以麦客就是做着替人收麦子赚取干饼的生计。
为首的麦客是个方过而立的汉子,他非但生得孔武有力,而且双手掌中已存蓄了又黑又厚的老茧,他决计是一把好手,正是村子里的老人家最需要的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