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不小,要坐上所有人本是毫不费力的,可是桌子本身就没有用,若是吃面非要端正坐在椅子上不可,那实在是一种磨折,这只因端上碗蹲在墙角吃的面总难免要比其他的面美味得多,所以桌子本来只不过是为了搁着蒜罢了。
大黑和汉子蹲着的位置很近,他发觉汉子吃得很快,非但快,而且多,可是大黑一点也不心疼自己细细磨的白面,反而很高兴,只因饭量大的人气力多半不小,汉子干农活一定是一把好手。
汉子吃得大汗淋漓,皮肤上泛起一层油光,趁着停下筷子剥蒜的空档,冲大黑咧嘴一笑:“大哥好手艺,我一辈子么吃过这么美的油泼炸酱。”
大凡做厨子的,自然最喜欢旁人赞赏自己的手艺,大黑虽不算厨子,至少也大抵是个伙夫,他自然不例外,纵然这个“旁人”只是个粗糙的汉子,但大黑也还是露出了快活的笑。
这时大黑看见汉子已将手中这一瓣蒜送进嘴里,便很自然地又顺手递给他一瓣,随口道:“老弟咋个称呼?”
汉子道:“我姓秦,也么念过书,行二,屋头老汉就唤我二郎。大哥哩?”
大黑给自己剥了一瓣蒜,丢到碗里,随后道:“我啊,我姓孟,家里就我一个独苗苗,又因为我生下来的时候太黑,老汉就唤我大黑。战前父母还健在,两个老的就供我念了一年私塾,教书的先生给我取了个学名叫‘诘’。”
汉子样子颇是艳羡:“念书好啊念书,我们村都是不识字的,看到识字的先生真的打心底里尊敬。”
大黑笑着摇摇头:“这没什么,如今日子也还好过,只要你肯读书,总归是有法子的。”
汉子叹道:“不中咧,不中咧,我这辈子也就这样咧,小时候那不是打仗么,哪有先生教书哦,现在好容易日子好过了,我屋里又有三个娃娃,我能供到他们读书,那也算是我尽力咧。”
大黑笑道:“也是,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么想到各家有各家的日子要过。”
汉子道:“孟大哥屋里咋就你一个人咧,咋不见大嫂?”
大黑咬了一口蒜,而后道:“我哪有婆姨,我就是个老独夫。”
汉子这时不免要觉得奇怪,这位孟大黑形容俊朗,家中虽非大富,至少还有余粮,像这样的人为何居然会没有妻子?可是汉子毕竟只是过路的麦客,他不好出言发问。
汉子虽没有开口,大黑却已看出了汉子的疑惑,他也不介意给出答案:“你说起了这事,我就多嘴和你讲两句。也不瞒你说,我其实本来是南方人,老家在金沙河对岸。你也知道,这鬼说是作乱了十三年,实际上还不止,我十一二岁的时候鬼们就来咧,从江宁县上的岸。他们那个时候还只是小打小闹么成什么气候,打到我屋里那时,也不过是些个流寇,还没到大家都上战场的地步,所以老汉老娘就只是想着避难,这就北上过了江。再后来我也上了战场,年轻的日子里就只有杀敌,这一来二去的,再没有心思找婆姨咧。”
汉子叹道:“这帮天杀的直娘贼。不过要我说,这仗也打完咧,十九年了,也差不多该缓过来了,孟大哥你就么个想法?”
大黑笑着摇摇头:“有哦,哪个没有?算到来年开春,我是四十九岁,不年轻,可也算不上太老,你说就是那五多六十的,要是哪个死了婆姨,不也心念着续弦么?可是我年龄不小,却也么个钱,屋里也就两三亩地,不饿着自己算是不错,哪娶得起婆姨?”
汉子亦是多年的老农民,大黑的难处他也不是没有,否则他也不会做麦客了,这种苦闷是所有农民总难免会有的。近年来农民的日子虽然的确过得越来越好,可终究也只是在土地里刨食的,靠天老爷赏饭吃,哪里会没有忧虑?这种事情往往是连朋友亲戚也管不了的,所以与大黑只不过是临时雇佣关系的他也只有沉默。
吃罢了饭正是午后,阳光正烈。
不论是谁在这种时候都生不起劳作的念头,大黑也没打算让麦客们顶着这大太阳干活儿,便张罗着他们午休。家里本没有足够的床,但幸好麦客们也没好意思就堂而皇之住在主家屋里。
大家找了个阴凉地,就在树下合衣躺着,老农们从来不在乎是不是有床,有时天为锦衾地为榻,也就这么睡了。
大黑没睡,他在收拾碗筷。
收拾碗筷并不是指洗碗,事实上朴实的麦客们可不好意思吃了主人的饭却把饭碗放下不管,碗都是各自洗过了,大黑要做的事是将它们分门别类的放好,招待客人用的餐具和自己吃饭用的餐具从来不会混为一谈。
大黑有时实在不能算是个地道的农民,因为农民们其实没那么多穷讲究,村里人重礼数,可是不拘小节,而大黑恰恰相反,他有时更关注细节,但在礼节面前却好像有点粗枝大叶。
远处蓦地传来一声咆哮。
这不是人应该有的声音,也不是寻常的走兽的嚎叫,这是一种很少见的声音。
实际上这个声音相隔很远,虽然源头处响度应该不低,足以碎石裂谷,叫人肝胆俱裂,可是传到这附近的时候,却已很小,就算耳力最好的普通人也根本连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
不过大黑却听得很真切,非但能清晰地听见这个声音,判断源头所在,而且就连它究竟是什么动物发出的,大黑也很清楚。
大黑放下手中的碗筷,微微蹙眉:“想不到送走了域外的瘟神,却送不走这西方的小鬼。”
大黑继续收拾,等到将碗筷一一放好,他这才眉头舒展,轻轻笑起来:“也好也好,近来正要到了兄弟们的忌日,两手空空实在无颜面见,正好拿你这大蜥蜴开刀,给泉下的兄弟们加餐饭。”
大黑展颜笑时,就显露出农民独有的质朴淳厚,可是说话的内容却一点也不像是来自平常的农民。
大黑去墙角抓起镰刀,随意插在腰间,随后足尖点地,鸢一般腾起,飞速向远处掠去,只在刹那间已了无踪迹。
天际立即划过一道细痕,比于无垠的苍天,它实在太过渺小,谁也没有注意。
片刻间,大黑已横渡百余里,来到一片荒芜的地带。
这附近没有居民,也没有农田,只有丛生的杂草和让人只看一眼就能联想到干渴的黄土。
地倾东南,千沟万壑,支离破碎,就好像这片土地本是一张纸,造物主却将它揉皱,又展开铺在地面。
大黑站在半空中,脚下是厚重而轻柔的云,拨云下视,见到那皱巴巴的土地,不由得轻轻一叹:“久违了。”
就在这片土地上,盘着一个巨大的动物,适才那声咆哮正是出自它的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