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秋,流火。
晨。风、微雨。
大黑这日换了一身干净的黑色布衣,木簪束发,足上穿了崭新的白袜,套在黑色布鞋内。
他走在乡间满是泥泞的小路上,既未备雨具,亦未着蓑衣,雨珠落在他的脸上、衣服上,他整个人已有些湿润。
可是他依旧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缓慢而坚定,神情宛如泥偶般僵硬,雨水落在他干涩而泛白的嘴唇上、顺着他的颈子往衣内滚落,他却未有丝毫动容,这样的雨当然也更不可能让他止步。
大黑左手提着一只食盒,右手托着一只比他脑袋要大上一号的坛子,坛身沾着少许微润的红泥,似是方从地下掘出。
坛子不轻,随着大黑的前行,能听见其内有液体摇晃,闻声是满满当当,也不知具体装了什么。
大黑的手很稳,他虽已走了很久,两只手却动也不动,既不随行走而摇摆,亦没有任何其他动作,就好像它们只是连在他躯干上的木头。
正午。细雨。
从日初出开始,大黑至此已走了三个时辰,他终于走到山脚下。
这山很高,天边白云亦只在山腰处。它不是早先大黑处理龙尸时去的那座小山丘,而是更远处更为壮阔的一座。
山若大吕,屹立东南。奇峰如剑,直指苍天。
苍松盈岫,流云束腰。鬼斧削壁,神工铸身。
不论是谁都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处好山。
大黑此刻就站在主峰的半腰。这里有一处平坦的地带,约数十丈方圆,碧草如聚,乱石如星。正当面是岩壁,纷乱似鬼怪相招,有苔藓依附。
这里是一块断崖。
雨水已让大黑周身尽湿,衣衫黏在身躯上,勾出结实而有力的线条。大黑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脸庞如寒铁铸就般僵硬,神情肃穆而庄重。
大黑正看着正前方,就在那岩壁前方不远处,垒起一处石堆,石堆前立着一块因为常年风雨侵蚀而显得斑驳的碑。
这无疑是一座冢。
石碑上没有镌刻姓字、志铭,只有“青山有幸”四个字,苍劲有力,气势叫鬼神震怖,笔锋如开天之利刃。
身死葬青山,这本就是许多征夫最美好的祈愿,可是为何这蔽骨的青山,反而要荣幸?
大黑将食盒与坛子放下,伫立在石碑前,静默良久。他嘴唇颤抖,泥偶般的面庞此刻总算已有了些变化,正像是游离恍惚的魂终于回归了躯壳。
“兄弟们,孟大黑回来了。”
大黑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喉头仿佛已被拧为一结,眼睛与鼻腔俱在发酸。
微风。
风振碧草,其声呜然,如离魂轻诉。
大黑打开食盒,第一层是四碟小菜:一碟盐渍花生、一碟椒盐蚕豆、一碟拌黄瓜、一碟水煮毛豆。取下第一层,便见得一大碗红油浇淋的龙杂碎,一大碗龙血龙肚毛血旺。第三层是一大盘足有二三斤鲜味厚浓的酱龙肉,一只醋碟,其中滴了几滴小磨香油,晕开一片,撒了一撮小葱。
除却第一层的冷食,余者全是热气腾腾,大黑打早做好了菜,为了避免冷却,他一路上特意用灵力包裹,绝不散去一丝热气。
挥手拍开坛子的泥封,便有馥郁的清香飘散开来,大黑轻轻一嗅,就感觉自己像是醉了。
这是大黑在十九年前酿好的酒,他那时准备了一百坛,全埋在后院地底,每年来祭拜的时候就挖出一坛,打算若是还能再在这世上呆上一百年,就祭奠够一百回。这正是一坛十九年的陈酿。
食盒的最底层是两只陶碗,酒碗。
征战多年,大黑的袍泽兄弟当然不止一个,可是一只碗也已经够了,在他们还年轻、那些人还活着的时候,只要某只碗里还有一口酒,就足够所有人分,谁也不会介意和其他人共饮。现在他们当然更不会介意。
泛黄的酒液倾在碗里,大黑将其中一碗酒尽数浇在石碑上,另一碗立即就送到唇边。
烈酒。一线入喉,胃袋也立即烧起来,但凡好酒的,很少有人会讨厌这种酒,只因它非但能灼人,亦能醉人——好酒之人喝酒岂非大多为了醉?
菜只为了告慰泉下的魂灵,是以大黑没有带筷子,他也更不会下口,但幸好悲痛亦是极好的下酒菜,以是大黑很快就微醺。
眼眶是热的,脸颊也有些烧灼,大黑此刻就坐在石碑旁边坐下,左手揽着石碑,右手不断地将碗中的酒向嘴里倾倒。
“兄弟们,孟大黑没有食言,我带着你们的遗愿撑下来了,最后咱们赢了,那些狗日的杀才被赶回去了!
“十三年,好长的十三年,咱们这一十七个汉子,最后就剩了我一个。在第四年就走了小卓、老茶、三顺,第五年走了二娃、木蛋,第六年又走了久儿,到了第七年,全走了……全走了……只恨我他娘的那时无用!
“今年是第十九年,我每年来的时候总要说一回,今天当然还是要说。我是要告诉兄弟们,孟大黑从来没有忘记你们,昨天不会忘,今天不会忘,明天也绝不会忘!你们是我的袍泽兄弟,咱们俱是过命的交情,若是没有兄弟们,孟大黑也未必能活到今天,世上本就没有天生的强者,哪个不是在弱小中成长起来的?”
大黑喃喃自语,只有风声回应,可是这就足够了,山上的清风,正是征夫梦里的歌。
风声相和,是不是正是离魂归来?
魂兮归兮,魂兮归未?
这些泉下的人都是大黑的生死之交,袍泽情谊本就是这世上最真挚、最亲密的情感之一,大黑当然对这些兄弟们有着难以言喻的深切的感情,这些以几乎超越了友情。可是奇怪的是,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大黑和他们的感情却未必如现在一样融在肺腑,若是他们都活着,这情感似乎也只会是普通的兄弟情谊。
可是他们都死了,死就是无,就是失去,就是你穷尽所有也决计换不回。
人是不是唯有在失去之后才懂得拥有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