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被毒蛇咬过般,身体完全麻痹,几乎要跪倒下去。
只是看着她而已,我就已经完全疯狂。这样下去,搞不好我会因为缺氧而死。
我的日常生活在这一刻被完全改变,被这个有如死神般的女孩。
我爱上她了。
到了人生的这个阶段,大人们最喜欢问我的问题是:“想考哪个大学?”,“将来想做什么?”
我,十七岁的王君达,会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含糊地说:“这个还没想好啊”
上个好大学,条件好的话读个研,然后上班,与别人没有两样。不想给父母添麻烦,不想被说成是啃老族,所以虽然在家里对着游戏机还有电脑画面会轻松得多,但学校还是会去的。不想将来被人说成是无业游民,所以就算是没目标也至少做个上班族。能成为社会高层人员的,要么是现在成绩出类拔萃的,要么就是家里有权势有资本的人,我这样的人,就算走上社会也仅仅是现在的延续而已。
长辈们不但给了我一个全国第一普通的姓,还给了我一个平凡甚至是过分平庸的名字。虽然说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但不得不说我的代号实在就好像基督信徒在考试中抽到了十三号一样差劲又无奈。
我生在一个既不贫穷又不富裕的中产家庭,独生子。父亲是交警,没有需要赌上性命的案子,每天的工作只是悠闲地给不顺眼的司机开几张罚单;母亲是医生,不过工作也仅限于给想花钱的病人们拍几张片子,已经十几年没接近过手术台了,脾气不好,爱钱,标准的更年期妇女。
五岁前的记忆近乎没有,五岁后一路混到了高中;不管是小学,初中还是现在,都没有任何需要特意提起的自豪片段。不打架,不旷课,不作弊,但同时也不名列前茅,更没有值得炫耀的暧昧故事。所幸我天生有些小聪明,再加上一张善辩的嘴,一直以来也没遇过什么大挫。
我厌恶现在过于平淡的生活,我厌恶平凡,厌恶千篇一律,厌恶每天早上起来面对的同一个天花板,厌恶每天都要面对的学校大楼,厌恶每天都要穿上的学生校服,我厌恶现在普通生活中的一切,也同时厌恶着明明有着不错的生活还厌恶这厌恶那的自己。
很多像我一样的人会在虚拟中寻找满足,废寝忘食但乐此不疲。令人叹息的是我是一个理性永远胜过幻想的人,我清楚地知道现实中既不会有美少女从天而降,也不会有奇怪的生物跑来跟你说请来霍格沃茨上学;鉴于我跟父亲长相上的高相似度,就连晚间剧最常见的血疑——通俗来讲就是抱错了孩子——在我身上也绝不会发生。
我坚信不平凡的事情一定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只是与我同样的人类有数十亿,异常与我相遇的几率微乎其微。与其考虑怎么去寻刺激,不如安心想想明天的考试题。
乏味的现实,迷茫的未来,生存真是麻烦,但是总的来说其实也没什么烦恼可言。
这是活了十七年,作为普通人的我的人生观。
幼稚,但是真实。
时间是十二月十六日十六点四十分。黄昏前后,逢魔之时。虽然大街上依然车水马龙,旧城区的小巷子此时已经有如墓地般地安静。没有走路的行人,也不存在喧杂的车声。
两年前政府把这一片地区加入了旧城改造计划,于是原住居民们领了钱后欢欢喜喜地离开了这片“故土”,没有强拆,没有钉子户,没有任何不和谐的声音。人去楼空后这片地方却不知为何被搁置了下来,一放就是两年。
如今这里的住户是来自附近的流浪汉。十几个流浪者们白天的时候出去游荡,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果腹,晚上就回到这一大片没有电没有水也没有房租的地方,回到自己选好的“家”,倒头睡觉等待天亮,日复一日。
从去年差不多这时候开始,每天放学回家我都会穿过这些残垣。原来回家要穿过这里的学生们,绝大多数都因为害怕这些流浪者而选择了绕道回家,也有极少数像我这样一如既往的,不过大概是因为胆大而又懒得绕道。
与其他人都不同,我内心里却是期望有一天这些社会混混能挡在我的路上,让我的日常生活能有些许的波澜。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想法是多么的可笑而不可理喻,所以也没有把它告诉任何人。
可惜,现实总是与希望背道而驰。流浪者们出乎意料的安分。不知道是因为他们看穿了我单薄的学生校服口袋里没有什么可抢,还是单纯的安分守己,大概也因为本来放学这时候就还没有几个流浪者回来。一年来,别说是抢劫,连拦路挑衅之类的事都没有过,当年为了防身买的水果刀几乎要在鞘里锈掉。最近的几个月,甚至还有一些路过的熟面孔会跟我打招呼,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十六点四十四分,我摇摇晃晃地骑着自行车,吹着即兴自创的没有调子的口哨准备离开这片旧城区。今天一个人也没看见,如此冷清而极度衰颓,不折不扣的一条死街,令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在垂暮的红色太阳没有温度的光下,眼前所有的景物似乎只要轻轻一撞就会全部崩塌。我苦笑了一下,拐进了最后一个巷子。
“——哐当。”
我被眼前的东西惊呆,从破旧的自行车上跌落下来。
这个被周围建筑包围的小路,应该整日都不会有阳光吧?在这可说是都市死角的那个缝隙,平常总是有个流浪汉在这度日。我是羡慕这样的地方的,因为我讨厌阳光讨厌到诅咒太阳,但是现在我发现其实我更害怕这样的黑暗。
原本应该飘着的水果腐烂味,现在被一种浓厚且不同的味道完全掩盖。
地上的血迹还在慢慢地扩散着,巷子的最深处,是一个人的尸体。
虽然那个失去双手双脚、并且从膝盖以下被切断的物体已经很难辨认了,直觉还是在告诉我,那是人类,绝不是市场上宰好的牲畜。
这里似乎已经是另外的世界了。
有某个人出现在那里。
不,其实是一直在那里的,只是我刚刚注意到而已。那并不高大,反而是显得有些瘦小的身躯披着漆黑的斗篷,几乎要融到这小巷的黑暗中。如果这黑色的蛇一般的纤细轮廓静止不动的话,是永远不会被人注意到的吧。
斗篷微微转动,向我走来,慢慢地,像是死神美丽而致命的步伐。
当时的我,可能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状吓得不知所措了,颤抖着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拼命地逃。
想着背后的黑影,我突然很想回头看看那斗篷下会是一张怎样的面孔,抑或是根本没有所谓的面孔。
下一个瞬间,我失去了知觉。
听说,人死前会有“走马灯”出现,人生的每一幕都会在那时冲上脑海,为什么我没有呢?
想来,应该是连我自己都不愿意承认这不算短也不算长的一生吧……
黑暗的彼端,昏暗的底部……
漂浮在没有光线、没有声音的海中,我慢慢地向下沉沦。
看不到尽头……不、也许从一开始这根本不是坠落,因为这里空无一物。
不只是光线,甚至连黑暗都没有,空无一物让我什么都看不见,往下坠落这个词在此根本没有意义。
“——这就是死亡。”自言自语的声音,好像做梦一样。
即使一直凝视远方,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即使一直持续等待什么,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好痛苦,救救我……
见到她后的这一周,我抛弃了家人,把所有的事情抛在脑后,只是一直在不停的寻找有关她的任何蛛丝马迹,但不管如何,结果都相同。没有办法提前判断她出现的位置,当我到达的时候,能看到的只有她留下的痕迹。
人类,是无法抗拒死亡的东西。
有无数人祈祷着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取所爱之人的未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怀中的人断气。几十天后,尸体便会腐烂得谁也认不出,让这死亡显得毫无意义。
但是所有经她之手的死亡,都会成为一具艺术品,或扭曲,或狰狞,每一具杰作都充满着她的魂迹,让我不禁想跪下去亲吻。
从不相信怪力乱神的我,也终于体会到了自己的渺小与无力。
我追随的,是凌驾于人类之上的神灵。
这种事,真是想想就让人高兴。
“醒了,他醒了!快去通知医生十三床病人醒了,刘医生刚刚跟病人家属一起去了办公室!快点,快去啊!”眼前的女人绷着脸对着后面的人说着什么,用的是我很喜欢的严肃表情。
好像这种时候应该问一些“奇怪,我不是死了么?”之类的傻问题来配合一下气氛,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吧。
毫无疑问我是在医院里。泛黄的墙壁和熟悉的制服,更重要的是前面护士胸前的证件明确地传达着“这就是老妈的工作单位”的信息。人在医院就代表我没死,没死就是上上大吉。知足了,感谢路过的四方神明照顾。
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涌了上来,到头来我还是逃离不了生病了就要去医院的现实。
腿似乎躺麻了,没有什么知觉,我用手撑床,试着坐起身来。
“嘶——”
十几年来做了无数遍的起身动作,似乎变得像是做一套屈体分腿前空翻转体抓杠般困难,无论脑中的意识怎么试图控制双腿用力,陷入沉眠的身躯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只有手臂有一点点的知觉,不过我却甚是希望它现在也能像腿一样,因为这所剩的感觉就只有疼痛。
我想抬起手,却不由得痛得大声叫出来,毫无什么所谓的英雄气概可言。
“不要乱动,你现在的状况还不稳定,乖乖给我躺着,等医生来了再说。动出了事,你让谁去负责?”面前的护士似乎在气愤着什么。
回过神来仔细看看,这其实还是一个长相相当不错的女人,如果她年轻10岁,我还真可能会有些其他的想法,不过现在的我只想投诉她的态度恶劣。
“那个……几点了?今天几号?”
“十一点半,二十四号” 那护士掏出手机看了看,似乎并不打算掩饰她的不耐烦。另外话说你这护士上班时间不关手机的?
听到她的话,我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没有什么昏睡三年七年十几年,我只是单纯地在医院躺了一晚上而已,而且还是在老妈的单位,估计是因为送我来的时候她先考虑的也是送到这里可以省钱吧。
“我得了什么病吗?怎么还闹到医院来了?”
“我马上要交班了,等你家长和医生回来你自己问吧。”
真想咬死她……
没办法,跟她怄气也是毫无意义。反正也动不了,我索性闭上眼睛躺了回去。试图把事情想明白,但是心里乱的很,没有一点头绪,终究还是放弃了。
不知过了多久——虽然这么说,不过应该不超过两分钟吧——终于听到了老妈回来的声音。我有好多问题要问啊,不过老妈看见我醒来会不会直接哭出来啊,应该会的吧,虽然是我那个彪悍的老妈,毕竟是女人,应该也有柔弱的一面……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让你走那条路,不让你走那条路,你就是不听!这回出事了吧!幸亏没出大事,要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幻想再次破灭,老妈在进病房门的一瞬间音量大开,劈头盖脸的吼了我一顿,毫无作为医护人员和母亲的自觉。
“我错了。”我深知这种时候低头认错才是最不丢脸的做法。
“这次是你运气好,万一遇到个特坏的坏蛋,拿个刀给你几下,你不就——”
“停停停,嘶——”看到旁边医生的偷笑表情,我连忙阻止老妈用她不高的语文水平来诅咒我的行为,结果不小心用了手,又疼得我倒吸一口气,只好向医生投去求助的目光。
这个医生以前没见过,看起来还算年轻,胸牌上写着刘什么什么的看不清楚。注意到我在看他,他好像刚刚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医生一样,凑上前来,收回笑脸,“有哪里不舒服么,有的话一定要跟我说。”
“我的腿没知觉了,胳膊疼得要死,别的暂时还没什么。”
“这样的话需要就有做个全身检查的必要了,您看……”他把脸转向老妈,说出这句医界标准的营业用语。
“用得上么?不是说他身上看不出啥伤么?休息半天再看看吧。”
“你不是认识那儿的人么?跟他们说一声,估计拍个片子啥的用不了多少钱。”这医生的脑子倒是不慢,看出老妈是在考虑钱的事,马上提出了关键的建议。
“哦哦,你看我这脑子,都急忘了,你等一下,我这就去说,你们这边准备一下把我儿子送下去,谢谢了啊!”一想起还有省钱的手段,老妈瞬间情绪高涨,风风火火地下楼了,把我撂在这里。
“啊哈哈,刘叔,我妈就这样,给您添麻烦了。”看到医生护士面面相觑的样子,我赶忙套近乎赔笑。
“没事。小宋,你把病人送到楼下拍片子,叫小于跟你一起去。” 医生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优哉游哉地飘走了。刚才的没礼貌的护士皱了皱眉,无奈地吆喝了另一个护士推了个轮椅过来,嘟嘟囔囔地两人一起把我弄了上去。
顺便一提,这个时候我的腿还是毫无知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腿被别人拽着却毫无知觉,这一点也不好受,更不好笑。
好不容易坐电梯折腾到了一楼,一出电梯门,便看到老远招手的老妈。轮椅的操纵并不难,只是我的双臂实在是疼得不行,最终还是靠那姓宋的护士来推。濒临忍耐极限的她在把轮椅交到老妈手里后如释重负,丢下一个白眼后飞也似的走了,不过感到尴尬的应该只有我一个人。
在老妈的催促与唠叨下做了个身体检查,鉴于我处于半残状态,检查的具体过程我实在是不忍回忆,总之是相当惨痛。
由于有着内部关系,没有花时间排队,检查结果也是很快就出来了。结果不知对我来说算好算坏,竟然没有检查出任何问题。至少从初步检查结果来看,无论是骨头还是肌肉都完好无损。这样一来,连路都不能走的我反倒像个骗子一样。直性子的老妈一边推着轮椅,一边不停地问我是不是真的不能走,搞得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只好装睡。
在我装睡的这一会儿,老妈雷厉风行地办完了出院手续,根本一点都不担心我的“病情”会出现什么变动。不过纵然如此,坐出租车到家的时候也已经是晚上五点了。
终于回到了家里,刚刚下班回来的老爸看到我也只是面无表情地问了几句,真是让人难受的双亲。但转念一想,要是这二位来个关怀备至,我倒是更会无所适从。
由于身体还没怎么恢复,我的晚饭就是最简单的米粥了。不过我实在是饿得厉害,顾不得疼痛,狼吞虎咽的喝了两碗后终于想起还有事情没弄清楚,连忙问起他们,昨天是在哪里找到我的。有关昨天的事,我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虽然不太想提起,但是不问终是不妥。
“你还说呢?昨天我跟你爸看你七点多了还不回家,就着急了,猜你是不是穿老城区被劫了,赶过去找,就看到你倒在刚出旧城的那条大街上,怎么叫也叫不醒,这给我们急的啊,赶紧送医院。”老妈抢着回答,想表达她有多么担心。不过考虑到她还是为了省几个钱把我送到自己的单位,这担心有多少分量就需要再斟酌一下了。
不过这并不是我最关心的。在我的记忆里,我晕过去前看到的情景可是相当不得了的一幕。
“你们看到我的时候,就没看到别的人什么的?”,我拐弯抹角地问。
“你是说抢你东西的人吧?我们去的时候人早跑了。应该是把你打晕了以后,看你没什么钱,就直接跑了。真是的,下回一定记住走大道啊!”。
事情可没那么简单,不过考虑了一下,我还是决定不告诉这两个人。父母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安分守己的小市民性格,我是再了解不过的了。
一股困意袭来,我放弃纠结,决定先睡一觉清醒一下再作考虑。
如果我能提前知道未来的话,我一定会在这一觉前好好地跟父母,跟朋友,跟我所有的过去告个别。
平静的生活,不再有明天了。
我极度讨厌人类。从小开始,我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喜欢他们,无可救药的是,因为我也是人类的成员,所以我连自己都讨厌。因为如此,即使有人找我攀谈我也无法亲切与对方交谈。不管怎样,我也猜不透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也更说不出会让别人觉得开心的话,这让我很是沮丧。
但是在遇到她之后,最不懂人心的我突然变得能感觉到别人在想什么,虽然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但是我就是知道。面对别人时,就好像一些我本就该知道的记忆被回忆起来,我清楚地知道别人的脑子里在想的事,这起初让我非常困扰,不过逐渐地我喜欢上这种感觉。最开始我只是靠这力量用来应付考试,但是后来我发现这种能力不仅为我带来了能让任何人自豪的成绩,更让我变得善于交际。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我都能在第一时间知道他所喜欢的和他所讨厌的,他想让我觉察到的和他害怕被人知道的。很快的,我爱上了这种感觉,沉浸其中,好像我天生就该如此。
我是唯一的特殊者,当时的我对这一点坚信不移,而且自豪不已。
这是她,是死神赐予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