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而背负诅咒。
虚度宛若永无终结的六百年光阴,以致于吾早已忘却,究竟是诅咒因吾而存在,或是吾因诅咒而生。
吾仅仅只是存在着罢了,正如行尸走肉。
十数万的长夜,夜深却不得眠。
十数万的凌晨,亦从未见过朝阳东升。
吾诅咒孤独,诅咒孤独的此生——
诅咒这,唯有诅咒陪伴的时光。
······
修强忍身上的伤痛,加快脚步往爆发魔力的山顶奔去。
此时的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紧咬牙关倾听着那不知从何处传进自己脑海的声音。
恐怕拉斯卡已经引爆自己大脑处的魔晶了吧,因为修也察觉到了,山间的漆黑魔力正借由另一股能量的抵消而逐渐减少。
山里充满了拉斯卡的魔力。说不定,正是它的魔力,将它的思念也跟着扩散开来。也就是说,拉斯卡现在正在……
——交代遗言吗……少开玩笑了……
“开什么玩笑!这个混蛋!”
可是,不管修再怎么愤怒,拉斯卡大概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翼龙只是安详地燃放着魔力,将它的思念转换成话语,在某人的耳边静静述说往事。
······
吾之诅咒持续了六百年。
而吾曾经犯下的罪业,即便是再以六百年为代价,也一定不能赎还吧。
那段毫无意义的时光,让吾两个夭折的孩子不得安息,甚至浸满了上千人的鲜血……
对,吾之爪牙,吾之鳞骨,都沾染着数千人的血液,以及吾自身的疯狂。
而讽刺的是,就在罪孽最为深重的时刻,吾迎来的却并非地狱的领路人,而是——
朝阳。
在濒死之际,吾才终于见到了太阳。
那个少女染血的眼泪,仿佛是从吾心中涌出的一般,给予了吾莫大的勇气去直面自身的诅咒与罪孽。
过去的六百二十年中,吾从未像那一刻那般感激过命运。正是如此偶然的邂逅,让经历无尽长夜的吾得到了长达二十年的白昼。
与六百年相比,其虽短暂,却无可代替,虽微小,又幸福过一切。温暖、光明,耀眼至极的白昼。
怨言一洗而尽,吾只想用所剩不多的余生,去守护那颗娇弱而可爱的太阳。
然而——
诅咒却依然存在。
直到那一天,吾突然察觉。
吾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束缚太阳的——
诅咒。
······
“怎么——会有那种事!”
混血儿啊。
“那根本就是你自己在胡思乱想而已!蕾贝卡才不可能会把你当成什么诅咒!”
吾的时间已所剩无多了。
“闭嘴!你难道还不清楚蕾贝卡有多珍视你吗!这二十年里一直陪着她的!难道不就是你吗!”
吾在最后的二十年中,才算知晓何为“活着”。吾无时不刻都在感谢与蕾贝卡的相遇。
“这话去跟她说啊!自己去跟她说啊!难道自杀也能叫做报答吗!”
然而吾,却成了蕾贝卡有家不得归的诅咒。是吾一直在束缚她,迫使她跟着吾居无定所。
“我不是让你闭嘴了吗!在你看来!蕾贝卡为了治好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仅仅是你所谓的‘诅咒’所为吗!这根本就是在侮辱她的善良!”
所以。
“住口!快把魔力都收回去!”
拜托了,带蕾贝卡回家吧。
“自己去做啊!混蛋!我才不是什么圣人!”
她还有近四百年的时光,吾绝不允许她跟吾一样,遭受孤独煎熬。
“那就自己带她回去啊!你现在不就是想丢下她!让她变成孤身一人吗!”
吾之死亡是最后一块铺路石,而汝才是领路人。
“我说过了我不是什么圣人!别把事情都期待在别人身上!我又没有义务!”
正因汝不会视之为义务,所以汝之善良才值得信任……去精灵圣域吧……那里……有汝希望的……所有答案……
“拉斯卡——”
山峰的顶端,已经被爆发的魔力给削去一块。
因为拉斯卡的声音消失了,所以修心头盘踞的不祥预感愈发凝重。而突然间,前方那如泉涌的魔力,也悄悄停滞下来了……
山林之间,崩溃的魔力已经全部消失,唯有雪魅龙的冰晶在随风飞舞,以晶莹的寒冷点缀山峰。
不发一言的修第二个到达了峰顶。
在眼前那片被魔力夷为平地的空地上,闭上双眼的翼龙正安详地躺着,陷入永无清醒的沉眠。身上多处负伤的蕾贝卡就坐在拉斯卡旁边,让它的头枕在自己深红的大腿上,轻轻抚摸着它的脸颊。
蕾贝卡的情绪并没有修预想中的失控。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感受着翼龙最后的体温,静静地,流下两行清泪。就像飞舞的雪花那样冰冷,那样悄无声息。
修从未想过,原来悲伤也能够如此得宁静。
看着蕾贝卡那无神的眼睛,修倒宁愿她嚎啕大哭更好。但他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就连走近过去都做不到。他没那资格,也没那勇气。
“修。”“危险。”“后退。”“快。”“后退。”“离远一点。”“危险。”“危险。”“快后退。”
棉花糖突如其来的警告,让修在瞬间将视线集中在了蕾贝卡的周围。平坦的山地上,一片漆黑正在蔓延,将黄土逐渐染成了同样的颜色——
心里和脑海宛若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一般,修愕然地睁大了左眼。
在他动摇不定的义眼中,他清楚地看到那片漆黑的魔力,竟是从蕾贝卡的身上扩散出来的……
“怎么……会这样……”失魂落魄的修踉跄着摇头向后退去,“怎么……能这样……”
被树枝绊到的修后仰倒了下去,在斜坡上滑下了一段距离。停止滚动的修用右手吃力地让自己翻身平躺好,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强大的无力感伴随悲哀占据他的心头,不论他怎么努力都赶不走。
“怎么……能这样对待她……”修的五指狠狠扣进了粗糙的沙石之中,手上的伤口都再次破裂开来,流出鲜血染红了一片泥土。
“修。”“伤心。”“冷静。”“修。”“冷静下来。”
“棉花糖……我还有事情拜托你……”对着围过来的雪花,修缓缓说道,“护卫的工作……”
“明白。”“收到。”“棉花糖明白。”“修。”“冷静。”
“把这座山都封住吧……如果蕾贝卡……那个精灵要离开,或者有别的奇怪举动的话,就马上叫醒我……还有,虽然现在没有共鸣的迹象……恐怕一个以内都算是安全……但万一,我的魔力暴走的话,不用犹豫,直接把我冻起来……”
“明白。”“棉花糖记住了。”“记住了。”
“我的血就随便你用了……要冻住我的话,可别忘了……留够自己用的魔力……再有就是……”
修将右手举起,低语了一句“谨以此言,颠覆世界之理”,从手饰中拿出了另一支纯冰的魔杖——右旋的冰雕藤蔓,以及杖顶盛开着冰蔷薇的「右旋之冰」。
“万一……万一那个精灵的魔力……引来了上级魔物的话……你对付不了,就把你的姐妹也叫出来吧……冰魄龙的攻击力,远在你之上……”
“修。”“休息。”“护卫。”“交给棉花糖。”
······
回到最初的几个问题吧。
闭上眼睛的修,在失去意识前做着最后的思考——为什么拉斯卡要向蕾贝卡隐瞒自己感染了「魔力崩溃」的事实?为什么拉斯卡说,要让被血亲驱逐的蕾贝卡回家?
蕾贝卡的身份是魔药师。如果拉斯卡向她坦白的话,蕾贝卡也一定会拼命去做相关的研究来拯救拉斯卡吧。这样一来,就会绝对无法避免地触及某一个根本性的问题。
那就是——拉斯卡的“病因”。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更加根本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蕾贝卡会被放逐。
「魔力崩溃」会传染,这种事情拉斯卡肯定是知道的。但它为什么会知道呢?
修在此时回想起了刚刚在蕾贝卡身上见到的某样东西。对,那就是答案。
拉斯卡知道「魔力崩溃」会传染,正是因为它自己就是被传染的。至于它为什么不怕会把灾难传染给蕾贝卡,则是因为——
将「魔力崩溃」感染给它的“病因”,正是蕾贝卡本身。
这也恰恰就是,拉斯卡一直隐瞒蕾贝卡实情的理由。另外,这恐怕还是蕾贝卡之所以被永久驱逐出精灵圣域的理由。
这个名叫蕾贝卡的精灵,患有引发灾难的灾祸体质——是「魔力崩溃」的源头。她的魔晶、魔力会被封印,这样一来也就说得通了,因为那都是为了阻止灾难扩散的一种手段。
而蕾贝卡本身,应该对这些事一无所知。
这么想的话,那拉斯卡看似矛盾的愿望,在这种条件下也就成立了。蕾贝卡被驱逐完全是某些人的无奈之举,或许是起于恐惧但绝不会是源于恶意。
——要让她……回家吗……
可是,就算得知了这一切,该解决的事情也还是一件都没得到解决,不如说反而更加复杂起来了。
要让蕾贝卡回到家人身边,那就必须先消除掉她的灾祸体质,这是最大最根本的前提。但这一步要怎么做,修完全没有任何头绪,而更加糟糕的是——
即使找遍任何书籍,恐怕都不会有消除灾祸体质的办法。
因为,这世上至今都没有拯救“那种东西”的先例。
“很遗憾……汉斯……”回想着恩师往日的话语,修缓缓开了口。
——修,但愿你在将来不会……
“我还是遇上了……「魔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