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罂粟
逃吧,快逃吧,趁着还未被发现之前,快呀,快些逃走吧……
白昼,黑夜,白昼,黑夜……
黄金的秀发被污泥覆盖,雪白的衣服也碎做遮体的布条。埃丽卡拄着拐杖,艰难地行走在巷道上。所至之处,居民纷纷躲闪避让,看她的眼神嫌恶至极。甚至有些小孩子还一边唱着嘲笑乞丐的顺口溜,一边拾起泥巴,石子,朝她丢过来。
若是从前,贵为一国的公主,如果有人胆敢如此侮辱她,她必然会大发雷霆。斯塔杜斯特的臣民一向对她怀着敬畏之心。因为她埃丽卡公主即是从出生起就被赋予神力的——【神之子】。
而现在,她却面色枯槁,心如死灰,根本无心反抗。只是眼神空洞地向前走着,直至……一辆华丽的黑色马车停在她身边。
【啊!是杀戮伯爵!】
【快跑!】
人们纷纷如鸟兽散。埃丽卡被卷入这股洪流,重心不稳,跌在地上。再抬眼时,本是热闹繁华的街道,仅是瞬间,就变得冷冷清清的。
【喂!那边的!】
听到有人大声吆喝,她费力地支起身体,回头向后望去。漆黑的犹如灵柩般的马车静静停在街边。一阵强风吹来,掀起马车上的黑天鹅绒窗帘。埃丽卡目不转睛地直视坐在车内的人。
【神之子……吗?】她嗡动双唇,发出低沉的声音。
车里坐着一名青年人,灿金色的齐肩发柔顺地垂下,微笑地回望着她。这个人,埃丽卡心想,虽然无法与之产生共鸣,但是,为什么,他的身上会拥有神之子的气息呢?
【不错的眼神呀!肮脏的小鬼,我喜欢。】
青年拉开窗帘,单手托腮,唇畔停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车夫在他的指令下倏地跃下马车,手脚麻利地用绳子将她捆得牢牢的,像提行李一样,一把拎起她,扔到马车上,发出一声闷响。
马鞭声,铃铛声撕裂了空气,车子沿着大道笔直地驶向山麓间那座幽灵般的城堡。
【啊啊,真是没完没了!也罢,反正我们今天晚上就会离开这种鬼地方,什么都无所谓了!】
女佣模样的中年女性从城堡的侧门走出来,对着车夫止不住地抱怨,接着便带着埃丽卡走进阴沉得气氛诡谲的城堡。
幽长的走廊在脚步的践踏下,回音宛若痛苦的呻吟。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像是地下囚牢一样,人在这里待久了,保不准也会腐烂发霉。
【喏,进去吧。】
她走下一截楼梯后推开右手边的房门。埃丽卡挪动着脚步,走进那间蒸汽弥漫的房间。房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合拢。
原来是沐浴啊。埃丽卡看着波光粼粼的水池,微微放松下来,用脚尖试试水温,遂而扯开裹在身上的布条碎片,噗通跳进水里。
【啊,这是……】
过了一会,随后跟进来的女佣突然间尖叫出声,不可思议地注视着不知何时浮现在水面上的一层【黄金】。遂而快步上前,伸手打捞。
【……】埃丽卡自水下浮上来,将头部露在水外,漠然地看她。
【原来……那是……头发呢!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漂亮啊!】女佣开始不好意思起来,手足无措地不停唏嘘着。显然没有料想到刚刚的“乞丐”竟会是如此的模样。
埃丽卡没有理会她,冷淡地应了一句,从水中走上来,接过她手中的浴袍披在身上。
【啧啧,真可惜呀……】女佣忍不住咋舌,背对着她摇头叹气。
【为什么说可惜?】
【啊,不,没什么……】女佣为她换衣服的手忽然间一滞,继而慌忙赔上笑脸。
或许城堡太过于宁静,或许是女佣带她穿过几道走廊时的哀叹,埃丽卡逐渐察觉到自己正被一种强烈的违和感包围着。时不时地会有衣着华丽的女人擦肩而过,那是幽灵的幻影,她知道。
【接下来,我会带领小姐您去用餐。之后您就必须在这里工作了,清扫的工具在旁边的房间,您必须在傍晚前结束清扫。】
女佣慌慌张张地帮她系好蝴蝶结缎带,伸手打开房门,却骤然一惊,立即弯腰行礼,嘴里不住地道歉,近乎语无伦次。埃丽卡冷眼看着这一幕,大概猜出了自己的处境。
【伯爵大人。】她学着女佣的样子称呼那名在马车上遇见的青年,并向他行了一个宫廷礼。
【哦?你是从宫廷里出来的?咳咳咳咳……】
青年歪着头看她,玩味地笑着。埃丽卡抬头盯着他看,刚刚在马车的车窗外只留意到他那可以与神之子媲美的外貌,却并没有发现,原来,他本人竟比女孩子还要纤细脆弱。身体状况看起来很糟糕,总是不住地咳嗽,一副命不久矣的架势。
【不,伯爵大人,我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国家来。】
埃丽卡率先避开他的视线。这个房间里,她环视四周,幽灵们尖叫着,怒吼着,以他为圆心向外奋力挣扎。这种惨不忍睹的画面,她想,大概伯爵本人也是可以看到的。只见他微笑着欣赏这幅光景,完全是乐在其中的样子。
【咳咳,你在看什么?】
似乎是留意到她扑朔迷离的视线,他的神色慌乱地问说。
【这座城堡可真漂亮。我没有骗你哦,伯爵大人,我呀,以前从来都没有去过贵族们的城堡呢!真的好开心!】
她浅浅地笑着,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在原地转了一圈。轻盈的裙角纷飞开来,像旷野美丽的蝴蝶,展开双翅。
【你叫什么名字?】
他挥手示意女佣离开后,问了她一句。
【艾达。】
【我喜欢你金色的长发,艾达。】
他的右手藏在斗篷里,缓缓背在身后,向前走了一步。
【伯爵大人,我尊敬您,仰慕您。】
埃丽卡怔了一下,透过斗篷布幔的摆动,显然看出了他的意图,微微笑着慢慢向后退去。啊啊,上钩了。
【但眼睛,我的眼睛是紫灰色的,而你的眼睛却是海蓝色的呢!】
【嗳?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她背靠在房门上,用手旋转门把手,然而,如她所料,这道门已经被人从外面上了锁。想要打开的话,就必须……
【奇怪啊,我在哪见过你吗?咳咳。】
伯爵渐渐逼近,右手依旧背在身后。
【不可能的吧,我又不是这个国家的居民。】
埃丽卡将食指抵在锁眼上,一股毁灭的力量在身体里蹿动,铁制的门锁在她的触碰下,立即熔成了流水。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伯爵此时正站在她的面前,右手提着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剑。
【你有家人吗?艾达?】
【家人,只有一个……妹妹。】
【哦?你妹妹,是什么样的人呢?咳咳……】
慢慢移动身体,还未完全痊愈的伤口再度裂开的疼痛让她无法立即逃脱,只好吃力地将手指压在胸前,企图阻止血液的涌出。这样下去,无论如何都会死的。她抬头望着渐渐逼近的伯爵,心里转着逃跑的念头。但他却滞住脚步,从口袋里抽出一条丝帕,细细擦拭剑端,似乎目前还没有杀死她的打算。
【她总是生病……所以就只能待在房间里。】
【她也像你一样美丽吗?】
【我……已经记不得她的相貌了,抱歉。】
埃丽卡皱眉,脸色阴沉下来。并不想再次提起有关妹妹薇薇安的事情。
【咳咳,为什么?】
【因为,她说她讨厌我,不愿意和我见面。】
天空骤然阴云密布,即便白昼,也宛若黑夜。阴冷潮湿的空气自地面缓缓升腾起来,夹带着一股破败的腐坏气味,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
破坏掉这扇木门并不是件难事,埃丽卡将右手覆上门板。但是……
【呐,艾达,】他扔掉手中的丝帕,【和我在一起吧。】
利刃直直地刺来,埃丽卡慌忙闪过,无意中碰掉了花瓶,身后的墙壁上出现了另一间房间。她跌坐进去,双手向空中挣扎的过程中,扯掉了罩在墙壁上的丝绸白布。
【嘶……】血液从伤口喷涌而出,她抽搐着嘴角,抬头审视这间奇怪的房间。
奇怪的酸味霎那间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偌大的房间里到处摆满了玻璃匣子,每一个匣子里面都静静地躺着一个女人,穿着漂亮的礼服,头戴罂粟花环,骤然一副仍在沉睡的样子。
【嗳……被你发现了呢……咳咳……】
伯爵慢慢走到她面前,提着剑的左手高高举起,紫灰色的眼瞳里不带有一丝的同情或者怜悯。埃丽卡强忍着伤口的剧痛后退至墙角。贴着墙面站了起来。
咔嚓……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雷鸣。墙角的一幅油画被这道闪电映亮,连油彩也变得诡异起来。
【你是……埃……埃丽卡?斯塔杜斯特的公主,埃丽卡·斯塔杜斯特?】
伯爵诧异地盯着她,只见她身后的油画里微笑着的少女,不过是她小一号的翻版罢了。黄金般浓密的长发,如海蓝宝石的眼睛,以及,微笑时的样子。
【那么,斯塔杜斯特啊,邻国的公主殿下,咳咳,成为我最后的收藏吧……和我永远在一起吧……】
【你可是神之子呢!咳咳……把你的寿命,赠送给我吧……】
他艰难地移动步伐,迈向埃丽卡,凭借身体的蛮力,用力带动宝剑,向埃丽卡挥去。
啪……
她双手合十,将冰冷的利剑夹在手掌的中间。脸上的神情完全发生了逆转。她不顾伤口的痛楚,微微地笑着,轻启玫瑰花瓣一样红润的嘴唇。
【我知道呦,伯爵大人,您想要我的命。但您觉得这么做是对的么?
美貌并不能永驻,已逝的生命也不会在您的身上延续。
不过,若你想要那样的话……
不如和我做交易吧?
我会延长你的寿命,赋予你健康的身体以及活下去的权利,
但是啊……
你要成为神之子的眷属,
听从我的吩咐,直到我允许你离开为止。】
【……听起来不错。那就试试吧。】
伯爵轻蔑而又略带不信任地笑着,把手中的宝剑抛开。缓步走向埃丽卡。
【不过,记忆,在那之后会消失的呦。就算这样,你也要成为眷属吗?】
【记忆,那种东西,】他抬头环视一下四周骇人的收藏,【咳咳,没有也罢。】
埃丽卡听罢,哈哈大笑起来,眼泪笑得在眼眶里直打转儿。她抬起手臂,将手掌覆在他的额头上。淡蓝的光芒自手心向外溢出,温暖的气息充斥在两个人身边。
【以神之子埃丽卡·斯塔杜斯特之名,
我允许你成为我的眷属。
使你抛弃旧的记忆与痛苦
赐予你 智慧,美貌,勇气,力量
以及崭新的名字
… …
我爱你,我的眷属——法比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