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雏菊
我爱着,什么也不说,只看你在对面微笑。
我爱着,只我心里知觉,不必知晓你心里对我的感情。
我珍惜我的秘密,也珍惜淡淡的忧伤,那不曾化作痛苦的忧伤。
我曾宣誓,我爱着,不怀抱任何希望,
但并不是没有幸福——
只要能看到你,我就感到满足
——阿尔弗莱·德·缪塞
无论走到哪里去,旷野的风始终都在……
马车一路向北,车轮卷起的细小尘埃,被风用手轻轻托起,飘向荒野的尽头。低垂的云层残留在视野的边缘,缝隙中透出细屑一样的星辰。这里不同于斯塔杜斯特的欧石楠荒野,也不同于山麓城堡的罂粟山谷。在这里,大片大片的玛格丽特花和小小的雏菊在星空下摇曳生姿,交织散发出奇异的清新芳香。
法比安坐在宽敞华丽的车厢里,侧过脸看了一眼正在身边闭目养神的埃丽卡,替她把遮在眼前的秀发别到耳后。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他轻声问。
【克鲁斯。】
埃丽卡并不多话,她烦躁地扯下身上披着的斗篷,身体坐直,看她的表情似乎在抱怨马车太过于颠簸,因而无法彻底睡个好觉。
【呐,要靠过来吗?】
法比安瞧着她的样子,嗤嗤地笑出来,朝她的方向伸出双手。齐肩的金发在月光下倏地变作银白的色彩,配上他如女孩般的脸庞,简直漂亮极了。
埃丽卡微微弯起眼角,用手指磨蹭着窗楞,转头看向窗外。
【怎么了?】
【不,只是觉得你和从前的反差竟然会如此之大。】她回答。
【从前的我吗?】法比安瞪大眼睛,继而轻咳一声,【是什么样子呢?】
她依旧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发呆。【不知道,不过,怎样都无所谓吧。】
【是吗……】
听到他失望的声音,埃丽卡才慢慢转身,轻轻靠在他削瘦的肩上,双手环住他的腰,【我爱你哦,法比安。】
我爱你哦,法比安……
平淡无奇的话语,连音调都没有一丝波动。既不是情人的海誓山盟,也不同于甜蜜腻人的谎言。这几个字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反倒比它的含义更容易被人当做耳旁风。
但是,
【嗯,我也爱你啊,埃丽卡。】
马车疾驰,在清晨时分,克鲁斯的城门便在他们面前出现。守城的卫士似乎对这两位穿着丝绸斗篷的旅者很是好奇,频频向他们搭话。
【来吧,小姐,不要总是戴着斗篷的帽子嘛!】
然而,当其中一名卫士笑嘻嘻地将粗糙厚重的手掌伸向埃丽卡,企图摘下她的帽子时。一道银光突然从他眼前闪过,他战战兢兢地垂下眼睛,发现一把匕首锋利的尖端正抵在自己的下颚上。金发齐肩的青年不知何时站在他面前,眼神清澈冷冽。
【噫……】他不禁倒抽一口气,慌忙向后退去,跌坐到地上。
【好了,我们走吧,法比安。】
他坐在地上颤抖着身躯,旁边的同伴也再不敢造次。
狂风袭来,掀动斗篷的帽檐,他抬头看见女孩斗篷下的面孔。只见她带着鄙夷的嘲笑,从他身边经过,身后跟着那位看似病弱的青年人。
真是好奇怪啊,为什么刚刚拔出匕首的时候,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以前曾经这样杀过许多人一样,匕首的触感也是温润熟悉的。法比安快步跟上埃丽卡,疑惑地握紧她的左手。
【为什么阻止我?】
【……我赋予你的毁灭之力可不是用来这样杀人的。要知道,作为我的眷属,你现在甚至可以与其他的神之子匹敌。所以,不要为了一些无谓的小事,弄脏了自己的手。】
埃丽卡没有看他,兀自沿着大道向王宫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在王宫里,娇小可人的女孩正坐在王座上,身体一颤,摆弄项间系着的钟摆一样的吊坠。她在大臣们不明所以的目光注视下,遂而用手腕遮住嘴角勾起的一抹坏笑。
【啊啊,埃丽卡姐姐,你来了啊。哦,还有一个眷属……】
萤石砌成的王宫外侍卫站成两排,手持宝剑。庄严肃穆的墙壁在他们身后,一只壁虎从上面的细小裂缝旁爬过去。侍卫们忠于职守,身披盔甲,站姿挺拔。但当埃丽卡和法比安走过他们身边时,他们却纹丝未动,宛若蜡像。
【呀啊!埃丽卡姐姐,好久不见啦!】个子娇小的女生不知从何处蹿出来,但埃丽卡却迅速侧身,躲开她的拥抱。
【好讨厌呀,埃丽卡!】她揉揉在树上撞痛的鼻子,回头大声抗议。
然而下一秒,她的速度竟快过肉眼的察觉,迅速贴上埃丽卡的脸颊,反复磨蹭着。钟摆的吊坠在她胸前摇晃着,反射出太阳耀眼的光芒。
【呐呐,埃丽卡姐姐,你越来越漂亮了哦!】
法比安站在远处,歪着头欣赏着这一幕闹剧。脸上既没有一丝表情,也没有要插手的意思。埃丽卡神色阴沉地转向恭候在一边的女仆长,身上依旧吊着这么一个“不明物体”。
【请为我们准备卧室。】
【喔喔!诺埃尔今天要和埃丽卡姐姐睡一张床!】
女孩兴致勃勃地高声叫嚷着,但脑子里却转着另一个极端的念头,嘿嘿笑起来。右手掌心渐渐聚集起一只光球,以不为人察觉的姿态,向埃丽卡挥去。
然而……
【父亲大人还真是偏心,不仅仅是能力,就连眷属也要挑着好的送到你面前呢,埃丽卡姐姐,我倒是要试探一下你的眷属咯……】
诺埃尔的身体左右摇晃了一下,脚尖点地,弹跳着躲开法比安的“毁灭之阵”。头上带着的假发也歪在一边,慢慢滑落,露出一头男孩子的乌黑短发。
【呀啊,失败了啊!呐呐,我问你,姐姐的眷属,你是何时发现我的真实身份的呢?】
他揩去脸颊被刮破而残留下的血迹,歪着头大声质问。
【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你其实是男人这件事。】
法比安提着权杖慢慢向他逼近,烛光将层层阴影投在他的脸上,明明是孱弱的身体,却意外地给人一种异常可怕的感觉。诺埃尔一只手攥着钟摆吊坠,用另一只手在地面上虚画出六芒星的图案,继而携着一脸坏笑,从背后抽出一把宝剑,试图在刚刚制造出的时间间隙中向法比安挥出利刃。
【砰……】
伴随着一声巨大的枪响,宝剑“咣”地一声掉到地面,手枪黑洞洞的细长枪管正对准了他的额头,枪口冒出一缕缕细烟。
【不可能的,这根本不可能!】
诺埃尔瞪大双眼,颤抖地跪坐下去,右手上涌出汩汩的鲜血。怎么可能会输呢?好奇怪啊!只不过是一名眷属而已,而堂堂的神之子却输给了一名眷属?!
【不要闹小孩子脾气了,诺埃尔。你所拥有的“控时之力”在“毁灭”面前是不会起到任何作用的。】
埃丽卡走到他身边,伸出手将他搀扶起来。诺埃尔紧紧握住她的手,继而浑身战栗,惊愕地盯着她。
【埃丽卡,你……该不会……】
他显然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走出来,看着埃丽卡缄默的样子,他大概可以猜出……
【你居然把自己全部的力量都给他了吗?】
【不是全部哦,诺埃尔。】埃丽卡微微摇头,【除去“毁灭”,我还拥有“重生”。】
【但是……赋予眷属神之子的力量这种事情,完全是忤逆父亲大人啊!父亲大人也许会震怒的吧?】诺埃尔压低了声音,对上她的眼睛。
【才不会。】
埃丽卡微笑着否认,回头看了一眼法比安,又接着转过身对着诺埃尔,缓缓抚摸着弟弟的头发。
【呐,诺埃尔。承认法比安成为第五个神之子吧。即使在父亲大人的注视下,伪造的只要一经你们的认可,便也会成为真正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承认,如果眷属拥有神之子的力量,便能成为神之子吗?】
【是的。】
她的态度坚决,回答也丝毫不拖泥带水。
【为什么?】他问。
【不要装傻,诺埃尔。身为一国之君,从斯塔杜斯特的送来的讣告你应该早就收到了才对!】
【讣告?什么讣告?】
埃丽卡蓦地一惊,眯起眼睛,仔细审视他的神情,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说谎。
【斯塔杜斯特的埃丽卡公主已经死了。现在你所见到的我,不过是经由父亲之手复活之后的我而已。】
她从身侧的花瓶里抽出整束的雏菊,玩弄似的用手把玩着淡色的花瓣,一把攥碎还未盛开的花苞。汁液,残败的花的碎片,黏在她手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死了?!】
【对呀,已经死了哦!在婚期的当天,被未婚夫派来的人杀死,想想都觉得可笑……不过你看,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既然复活了,又怎么可能放过那些弑君之臣……】
埃丽卡慢慢把手中残留的花梗重新插入花瓶,仅仅是瞬间的功夫,早已凋零的花朵,又重新精神饱满地出现在花瓶里。
诺埃尔低下头沉思着,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钟摆慢慢摆动,喀拉喀拉喀拉,单调的节奏不禁使人昏昏欲睡。过了许久,他终于走到法比安面前,摘下项间的金色吊坠,递了过去。
【以神之子的名号诺埃尔·克里斯为誓,我承认你,法比安,承认你作为第五位神之子存活于世间。我赋予你青春以及过人的智慧,使你既是埃丽卡姐姐的也是我的眷属,我的兄弟。作为神之子的一员,受神的指引,完成神的旨意……】
金色的光芒自大厅上空吊着的钟摆处倾泻而下,美好的祝福也糅进这瑰丽的光芒中,投射于法比安的身上。
【喂喂!我才不是为了你!要不是埃丽卡姐姐,我才不要承认你!】
事后,诺埃尔气呼呼地对法比安说。
不过,那也只是一时口头逞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