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凌晨,城区在弥漫前所未见的浓雾中,只剩下若隐若现的轮廓。象征生气的朝阳冉冉升起,朦胧的光照在一张张疲倦的,迷茫的,木然的,绝望的脸庞上。
若诚的父母彻夜未归。
在动乱稍稍平息的时候,赳抬出仓库里积满灰尘的自行车,把轮胎打胀,往车链滴上润滑油,倒转两圈,确定没有问题后推着来到若诚家门口,她已经焦急等待了很久。
“走吧。”赳轻声说。
若诚点了点头,坐到后架上,搂住赳的腰。
赳载着若诚风急火燎地赶往市政府所在的街道,一路上遍地狼籍,走得并不轻松。
冒着黑烟的车辆横七竖八地挤在大街中央,受伤的人哀嚎着,向路人伸出手求助,路人满脸担忧,快速绕开了。每个人灰头土脸的,互相搀扶着,蹒跚着往同一个方向去。
轮胎在进去城区没多久就被玻璃渣刺破,相继泄气,赳骑起来费多了不少劲,而且还得一直按着铃铛,让本就不快的速度雪上加霜。
挂着水箱的飞机从天空飞过,往火光冲天的公园去。微不可闻的喷射声响起,飞机化做一团火坠地,引发大规模的连环爆炸,急促的枪战再起。
越靠近市中心,艰难险阻越多,最后不得已在严重的车祸现场停下来。
“嘿,小子,你带着小姑娘去哪啊。”
男人坐在人行道上,半条腿上勒着一条蓝紫色的领带,指间夹着香烟,迷茫地张望天空,吐出一个个烟圈。
“市政府。”赳和若诚下车,一边想过去的办法,一边随口回答道。
“你没看到所有人都往郊区跑吗?”男人指了指往城外去的人流。
“我要去找我爸妈。”若诚坚定地说。
“这样啊。”男人把烟头往地上一戳,掐灭了,唏嘘道,“我帮帮你们吧。”
他扶着烧焦的车骨架,摇摇晃晃地站起,示意赳别碰,右手用力抓起直行车的中梁,夹在腋下,然后用力横举,推过了障碍物。
“谢谢。”赳觉得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忙,不过出于礼貌,还是感谢了一声。
“去吧。”男子往赳胸口来了一拳,把仅有的一丝气力都耗尽了,坐会到肮脏的地面上,“男子汉就要懂得保护好身边的人,知道不?”
“叔叔再见。”若诚朝男人挥了挥手。
赳默不作声地爬上车顶,转身把若诚拉上去,先把自行车推送到另一个车顶,然后跳过去,接着重复,花了大约十分钟才结束。
折腾了这么久,继续向前,但很快赳和若诚不得不改为步行,把自行车藏在较高的灌木绿化带后面。
再过几条小巷就到市政府前的喷泉广场了,赳把若诚留在原地:
“我去探探路,你在这躲一下。”
赳掏出从若诚家厨房顺来的水果刀,藏在袖子里,侧身穿过高楼之间的缝隙,从巷子边缘探出头去。
才一眼,他就感觉胃不由自主的痉挛,酸水宛若炸裂的管道里的水,喷涌而出。
如果用一个词描述那个场景,只能是——
肢体横陈。
喷泉里泡着尸体,循环后的血水从管口喷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臭味。苍蝇像黑风一样在尸堆上飘荡,乌鸦在电线上嘎嘎大叫,摇头晃脑地寻找着什么。
身穿防疫服的工作人员给死人戴上头盔,用特殊仪器取出一枚芯片,随后扔到一旁,像无情的机器人机械地重复操作。达到足够的数量后,浇上汽油,点火焚烧。
惊恐的,慌张的,疯狂的血肉模糊的脸在火焰间扭曲,变形。皮肤慢慢碳化,焦黑,显露出骨骼的形状。
赳缓了缓糟糕的脸色,原路返回。
若诚蹲在原地,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她突然感觉有人站到了自己身前,那很明显不止一个人。
莫非——
她兴奋地抬起头,但很快失望地把自己的头塞了回去。
“呦何,小妞还挺犟。”
几个小混混把若诚堵在了墙脚,混混头子挥舞这自己手里的折刀,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再度抬起头来。
带头的那个穿着一身杀马特的服装,腰上别着一条镀金表链,生锈了所以是镀的。头发五颜六色的,与彩虹色的粪有着莫名的契合感。
看到若诚一脸嫌弃,他更来了性致,决定飞得调戏一下不可。
“你知不知道这是老子的地盘,进了这地,就是老子的人。”混混头子掐住若诚的下巴,满脸淫笑地盯着她的眼睛,在脸上划了个口子,恶狠狠地说道,“来,给爷乐一个。”
“给我放开她。”
气喘吁吁的赳心下一狠,直接莽过去,一拳轰在小混混的脸上,撞翻了混混头子,挥舞着水果刀把若诚护在身后,突出包围。
“若诚,快跑!”
“可是——”若诚面露难色。
“没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这条小巷的尽头就是医院,快走!别回头。”赳故作轻松,“我好歹学过几招,还会怕几个赤手空拳的小混混吗?”
若诚闭上眼睛,拼尽全力向前奔跑,不久却听到了枪声……
~
小混混A一拳过去,赳绕道他身后,一记手刀砍在后颈,摔了个狗啃泥;小混混B捡起路旁的扫帚当头劈下,赳接住,收至腋下,向后一拉,小混混B失去平衡扑来,赳膝顶迎上,小混混B瘫软在地……
“有点本事嘛。”
混混头子耍着折刀,笔直地刺向赳,赳侧头躲开,左手握住前臂,右手准备肘击时,不料混混头子的折刀旋转了九十度,毫不留情地扎进赳的肩膀。
该死,赳浑身因为疼痛麻痹,全身无力。
“大哥威武!”旁观的小混混开始呐喊助威,甚至挥起了垃圾袋,猎猎作响。
赳强打精神,不退反进,突刺!
混混头子松开折刀,后退一大步,拉了个小弟挡在前面。水果刀瞬间没入小混混的腹部,鲜血慢慢渗了出来,洇湿了四周的衣服。
没时间犹豫,赳弃刀贴上,右勾拳狠狠地打在混混头子脸上,他莫名感觉这鼻梁骨破碎的声音是那般清脆动听。
“啊!”混混头子捂着脸哀嚎不已。
若诚早已不见身影,肩膀血流不止,难以保持平衡,赳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向她的方向追去。
“去死吧。”混混头子从身后的腰带拔出手枪,那是他昨晚趁乱捡来的。
雅克维多平民禁止私自携带枪/械的,但外国势力的介入让一切都极度不可控,输入的枪支在黑市被肆意贩卖。
显然,虽然上手简单,但身为一介小混混是不可能有那么好的射击水准的。况且他现在血流已经混乱,感到头昏脑胀,视力模糊,四肢乏力的他做不到瞄准了。
“嘭!嘭!嘭!”
混混头子在扣动扳机只听到顶针打空的声音,三发子弹只是在地面激起一点灰尘,而赳已经跑到了有效射程以外。
“妈的!垃圾手枪。”混混头子骂完后就因为脑震荡昏迷不醒了。
不远处正在巡逻的军队听到有枪声,召集起周围的人,左手提着防爆盾牌,右手拿着开了保险的手枪,缓慢地包围发生冲突的区域:
“举起手来!”
小混混们围在不省人事的老大旁边,一时间像油锅上的蚂蚱,不知所措。这个时候又看到全副武装的军人,战战兢兢地双手举过头顶,蹲在地上,裤裆一股暖流。
赳听到枪响时差点腿脚一软,要跪在原地。子弹嗖嗖地射来,令他一阵心惊胆战,好不容易停了,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
~
心急如焚的若诚咬紧牙关,决定往回跑,成功遇到了,被军人警戒着的,身后带着一串血脚印失血过多的赳。
在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后,军人主动抱起赳,马不停蹄地赶往市中心医院,那是唯一还在正常运作的医疗机构。
赳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的傍晚时分。医院里人满为患,他被安排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医院里能容得下人的地方都塞满了患者。
挥之不去的刺鼻怪味,苍蝇四处飞舞,跳蚤在体内肆意吸食鲜血。地板横七竖八地躺着人,个个嘴唇发绀,面如死灰。
一个护士低头拈起赳旁边那位衣衫褴褛的老人的手腕测量脉搏,但很快摇了摇头,朝对讲机汇报情况。
“C栋二楼1739号确认死亡,目测死亡时间是在昨晚前……”
赳猛地一怔。
有人说,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在一个不明不白的日子,不为人知地独自死去。
在这里的每个人,即便是断气后被发现,也是在一天或几天后。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睡在同一块地板上,没有厌恶,没有同情,只是冷冷地看着。
生与死就是这样的接近,肩并肩地挨在一起,头一歪,睡着了,死了。
“赳,你醒啦。”若诚从楼梯口踮起脚尖,一路喊着抱歉跳到我的面前。
赳想坐起身,但是一阵撕拉伤口的疼痛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么做。他知道,百分之一百是包裹伤口的绷带和墙壁沾住了。
几个憔悴的临时工,在护士离开后不久扛了担架来,把老人抬走了,没有老人认识的人在场,可能没人来问,告知家属的程序都免了。
“他之后会经历什么呢?”
“取出智芯放到统一收集的盒子里,作为死亡证明,然后火化……”
若诚的父母是医院的医师,所以从小就了解了这种流程。
“在虚拟的网络上立个牌位,哈哈,现在估计连这都省了。”赳自顾自笑了笑,然后沉默了许久。
在黑客无休止的攻击下,服务器长时间超负荷直接瘫痪,网络服务也就不存在了。
这是个没有墓地的时代,哀悼一个人就和点个赞一样,没人知道屏幕外的你轻轻一触真正蕴含着怎样的情愫。
“你知道吗?以后你这条命归我了。”若诚转移了话题。
“为什么?”赳一时没跟上若诚的思维跳跃。
若诚无比骄傲地挺直腰板:“因为要不是我是万能血,你这条命早就没了,医院的血库里可是一滴不剩。”
“如果我的命还有用那真是太好了。”赳笑着说道,眼里满是悲伤。
“你不应该说……”若诚强打精神,撑起腰来,眼睛却看着别处,“‘扯平了’才对的吗?”
“无所谓了。话说叔叔阿姨有消息了吗?”赳一边从裤袋里抽出耳机线,套在沾住的部位,轻轻拉动,把绷带从墙上剥离,一边问。
“我拜托爸爸的同事王叔去查了,刚才也是收到了他的通知过来的。”她指了指旁边的房间。
“我陪你进去吧。”
“嗯。”若诚推开办公室的门,带着赳走了进去。
办公室的面积很小,堆满了药品,并且没有看到病人,只有一个穿着泛黄白大褂的医生杵在窗前,这更像个杂物间。
“小诚你来啦。”医生黑眼圈特别明显,血丝像草的根须一样扎根在眼白上,“这位是?”
“他是我朋友。”
“小诚啊,今早你父母的芯片找到了,节哀顺变。”
“麻烦您了。”
“你的父母都是不错的人。我也曾劝过你父亲,说现在是最需要医生的时候,不应该去趟这浑水。”医生的语气里饱含怀念与尊敬之情,“但他对此不以为然,他说治体不如治心,治标不如治本,稳定社会局面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大学选的是法医的专业,毕业那会儿,我在双重就业危机下,是你父亲让我找到自己的价值,面试成功。”医生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沉重地说道,“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谢谢。”若诚不知道眼下还能说些什么。
医生看了眼手表:“我只能休息十分钟,时间快到了,先行一步。”
“叔叔再见。”若诚和赳目送医生离开。
“以后你一个人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见过了那么多生离死别,我以为我已经彻底免疫了,结果还是好难过……”
若诚埋进赳的肩膀,嚎啕大哭。
赳咬牙切齿地忍耐着疼痛,低头蜻蜓点水一般用嘴唇碰了一下若诚的额头,若诚抬起头,深情地回吻赳。
“你愿意陪我……。”
说出同一句话后对上嘴型的两人四目相对,露出了黯淡的微笑。
“我想去见那人一面。”赳说。
科学告诉我们,没有人知道,死后人的灵魂会去往何方,甚至有没有灵魂都是个未解之谜,因为人不能死而复生。
也许只是永远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