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哥特式基督教教堂,与印像中的教堂不一样的是,绚丽的玻璃彩绘前没有祈祷的神像,也没有排列整齐的椅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插在大理石底座上青铜镶边的黑檀木十字架和汗牛充栋的书籍。
一尘不染的红毯贯穿,把排满束绳的仿古书的檀木书架分成两个集合,呈类“丰”形。穿梭在其间,明晃晃的水晶吊灯悬于头顶,各分道尽头的墙壁上装有亮锃锃的铜灯。
离开主室,分出两个过道,一边是日夜更替的温室,可以看到云或星空。半球形的玻璃罩下是生机勃勃的花卉和果蔬,绿油油的草坪,中央是一棵参天大树,树下挂着一架鲜花盛开的藤蔓做的秋千。
另一边的房间黑乎乎的,外面照进去的光,像被吞噬了一样,没有反馈的迹象,和“黑体”一样。下面是蜿蜒的滑道还是万丈深渊,是一个未知数,而且墙壁的铜灯无法取下,没有照明的器具,我至今未敢涉足。
我把这里称为图书馆,而我成了这里的管理员,唯一的灵长类动物。
我仰躺在从窗户照进来的彩色光线中,在不知不觉中身心放空时,我总会陷入“我是什么?”这种莫名其妙的疑问中。
“我是人类。”
人类是什么?
“人类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伟大的先哲马克思曾如说。
那么当一个人孤身一人时,丧失了为人的前提条件,是否就成为了模糊不清的存在。
拥有双手双脚、灵敏的感觉器的我,能看到自己的模样,触摸到身体的每一寸皮肤。
但当我闭上双眼,企图用触觉感知自己的存在,失败了,潜意识告诉我自己,这在以前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在合上眼睑的一瞬间,我变成了如同橡皮泥一般捉摸不透的形态,漂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旦瞳孔深处感知到光的出现,纤细的发丝、看不出凌乱褶皱的连衣裙、能够抓取的手和行走的脚就在一瞬间揉/捏成型,并随着每一次的眨眼刷新,回到原始的状态。
正常情况下丧失所有的感觉机能才会有的感觉,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就出现了,仿佛世界的一切都基于这双眼睛的存在。
我脱下衣服,看遍自己的全身。
皮肤光滑得没有毛孔,像仿生人包裹骨架的硅胶。懂得令人印象深刻的“恐怖谷效应”的我,视线刻意的避开光滑的类似镜面的地方。
“我原来是什么模样?”
如果不能明确自身的形象,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显然我还没生出类似可怕的想法。
现在的我,还是不是……或者说算不算是……人类?
从现在开始,会发生什么在我身上?
不得而知。
起初我感到害怕,但事实上,接受现状比改变现状要轻易太多太多。
一切仿佛变得理所当然,没什么大不了。
百无聊赖下,我的研究对象只有那古色古香的书架群。
细致观察,我发现尽管书架的大小是固定,但书却不是一成不变的,却仍从未多出一点空隙。书在无干预的情况下,它也会自动变厚变薄,凭空出现或凭空消失。
B区是类似人物事迹之类的书籍,根据一旁悬挂的介绍可以看出。
E区是类似天文地理类的,什么八星连珠世界末日,夜空惊现七色彩虹,史无前例的洪水降临……都没有发生,异常的平静。
我偶尔会抽出几本书来打发时间,后来发现E区取走尚能放回,B区的书籍一旦取走,那本书停止了变化的同时,刚出现的空缺瞬间被填满,想放回已是不可能。
发现这个情况后,我便很少去往B区,大多数情况我会去E区看看,更新慢而且不用害怕某天拿出来太多放不回去,堆满了整个图书馆。
但很快我发现书架上编号居然可以点击,而且会弹出一个检索平台,只要点击拷贝,一本纸质的书籍就会成型,看完可以销毁,但没有执行删除原本的相关操作。
有了解决麻烦的方法后,我把注意力从“地理杂志”转回了“自传读本”。
B区的每本书籍扉页上都会有个名字,内容是只与其有关的支离破碎的事迹,其他的人只字未提,全文看下来一头雾水。
但如果找到几本大概相关的书,把其中的段落剪出来,进行拼接,就能知晓整件事情的大概经过。B区故事的整体,人是书籍,环境是书架,无异于是一种对话小说的形式,主人公和旁白。
我望着高高垒起的书堆,不禁沉呤道:
“主人公又是谁呢?”
每个人都只了解自己,永远不会出现在别人的记忆里,所谓的故事只是不经意的交集。
B区的书只供阅读,E区的书不但可以看,还能修改,但只能也仅限于将来时的事。
点击书侧,接住“冒”的笔,往书上添几笔,展现一下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这是我几乎每时每刻在做的事。像平板电脑的手写输入一样,书页上会出现框架和插入符,一写上去,转换成系统字体后录入。
山岳隆起、河流变向、风云突变,斗转星移……
虽然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影响,但这使我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我体验到了用笔尖创造一个世界的乐趣。
我倚靠着十字架,暮钟响过,夜幕降临,就放下书蜷缩起身子睡去;晨钟响过,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揉揉惺忪睡眼后继续。
这就是我的生活。
为什么我需要睡觉,因为每一次眨眼,刷新的只是外观,精神状态却未得到恢复,我会感到疲惫。睡觉是让自己放松的一种方式,事实上我未真正意义上的睡去。
忘我地沉浸在让自己快乐的事情上。我或许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我不再思考其他的一切,认为只有自己的世界,已经无法改变。
只为不觉得孤单,日复一日,持续下去……
某天,在阅读中,从性别和年龄的分段区别,我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我开始尝试让自己符合自己的设定,不只是言行举止,我觉得应该拥有一个可爱的卧室和一些正常女孩会有的物品。
睡梦中,迷迷糊糊的我穿着粉红的睡衣抱着枕头深深陷入柔软的床褥,感到无比幸福。当我醒来,喜出望外地张望,跑遍整个教堂的角落,却没发现有人来过的痕迹,只在温室里发现一只坐在秋千上的一动不动的小布熊。
巨大的失落感围绕着我。
小布熊的的背面绣着几个字母——Rin,这是我的名字吗?
凛(Rin)。
我搂住小熊,坐在秋千上,有一种温馨的感觉。不知从哪来的微风掀起我的长发,和煦的阳光照在我的脸颊上。
不知不觉中,我闭上了双眼。
做了个悠长的梦……
梦总有醒的时候。
我挺了挺酸软的腰,猛吸入一口清新的空气。
风无端刮起,树叶窸窸窣窣地躁动,蝴蝶伸长虹吸式口器,附着在花瓣边缘摄取花蜜;蜜蜂嗡嗡在发梢着陆,左右拨弄了一阵,怏怏地离开。
有一种使命感催促着我,抱上小布熊回到屋里,站在了一直不敢探索的暗室门口前。
深呼吸,稳定紧张的情绪后,我轻轻扭动把手,机械特有的摩擦声响起,推开门,伸出右脚试探性地踏入漆黑。
意外的是,并未出现踩空的情况,而是落到了结结实实的地面上。我放下心来,但眼睑还是下意识压成了缝,毕竟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有什么恐怖的东西。
一鼓作气,我直接站了进去。
眨眼间,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变得亮堂堂的,无边无际的白色空间,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
我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侧身回望,那有一张连着门的黑色长方形薄膜。
“有人吗?”
声音传播开来,没有回响。
而在前方的不远处,是一面隐匿在背景色中的两人高的巨大银镜,我摩挲着边框优雅的镌刻花纹,随即转向倒映出的自己。
我努力控制着左右闪躲的眼球,战战兢兢地伸出手触摸镜面上自己的脸庞,镜中的自己也做出来相同的动作。
这一刻,孤单的感觉烟消云散,我贴着光滑的镜面瘫坐在地上,我的表情是怎么回事,淡淡的哀伤浮在脸庞,眼里噙满泪水,自己看着莫名觉得心疼。
自言自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那终究只是虚幻的另一个自己,没有任何回复,一颦一笑皆是复刻的。
是时侯回去了,但是——
“我会常来看你的。”
依旧是自作多情的言语啊。
我转身时习惯性眨了一下眼,然后愣在原地。
这是哪里?我环顾四周。
无尽的山峦和连绵不绝的森林,从远方吹来的和风轻拂我的长发,挡住了视线,我把头发撩到耳后,俯下身确认这是不是事实。
这里不是那个白色空间,而且一切都是可触摸的存在。
镜子没了踪影,我却并不担心,因为我已经不再考虑回去的事。
一个衣衫褴褛的樵夫拿着镰刀拨开茂密的灌木丛出现在我的不远处:
“小姑娘,荒山野岭的,跑这来干什么呢?”
我被吓了一跳,紧紧搂住胸口的小布熊,警惕地望着眼前和自己长得有点相似的生物:
“你是人吗?”
“唉!这都什么话啊。”他拉了拉肩上的柴火,喜笑颜开,“难不成我是鬼啊。”
“我也是人诶。”遇到同类,我的心情顿时有点愉悦。
“哈哈,小姑娘,你的家人呢?”他彻底被我的话逗乐了,“是走散了吗?”
“家人?”我歪着头细细品味这两个字的含义,“我没有家人。”
“谁都有家人的。”他无可奈何地说。
“你要成为我的家人吗?”
“诶?”他放弃跟上我的奇妙逻辑思维,一边大量着我的穿着,一边转移这尴尬的话题,“天快暗了,如果不介意就到我家坐坐吧。”
“去你家?”我看着灰暗的天空,一串大雁并排掠过,发出低沉的叫声。
“嗯,从那个山头下去就到了。”他指着不远处说道,“嘿咻,去的话就跟上吧。”
他踏上铺满松针和枯树叶的小径,负重的腰微微地弯曲,黄褐色的皮肤被肌肉挤压得隆起。
我和他保持着一米的距离,没有任何保护的脚丫被刺得疼痛难忍,为了减少接触面积,踮起脚尖。
“很刺脚对吧。”
走在前面的他察觉到了,他蜕下穿着的草鞋,深褐色的脚裸露出来,面不改色地大步向前。
我看得心惊肉跳,但好像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他的内心貌似毫无波动,于是我犹豫着穿上大了好多码的鞋,拖沓地小跑才缩短了距离。
我们行走在一个羽毛状的山谷中,三十厘米宽的小径开凿在陡峭的山体表面,旁边就是四五米高的断崖。
谷间是由里到外平缓的梯田,青黄的稻穗随风倾斜,沙沙作响,清澈的溪水沿着山脚汇入谷口的鱼塘,出到更广阔的农田里。
路过两人张开双臂才能合抱的古树从废弃的神龛中屹立不倒,树皮表面长满了翠绿的青苔和藤蔓,砖瓦和碗炉的碎片散落在周围。
可能是时间比较晚的缘故,我们没遇到一个人,只看得见几簇炊烟在茂密的树冠间的小烟囱上袅袅升起。
发现了一株奇怪的植物!底下的几片宽叶是绿色的,却有血红的嫩叶和树枝一样向上生长,到最上面变得和昆虫壳一样。确认没有刺后我凝气聚神,快速折了下来,蹦蹦跳跳地继续向前。
高处山体的竹子逐渐茂密起来,峰回路转,走进林间的一个由泥砖搭建的小院里。
“爸爸。”
先是一只土狗窜了出来,围着樵夫转了几圈,然后一个小女孩跑了出来,扑到正卸下一捆捆柴火的他的怀里。
“汪汪!”土狗发现了我的存在,冲我狂吠了几声,龇牙咧嘴地和学着它的表情的我陷入对峙状态。
就在它要扑过来的那一刻,小女孩从后面抱住了它。它瞬间换了一副嘴脸,尾巴摇地可欢了,倒下袒露出肚皮,吐着舌头想要舔小女孩的脸。
“小娅,把客人带进来。”
“我叫米娅。”小女孩疑惑地在我的身上来回观察,我感觉浑身不舒服,“那个。”
“我……”我认真地想了一下,看向了小布熊后面,“凛,我的名字叫凛。”
“凛?”米娅觉得这名字说不上的奇怪。
“嗯。”我点了点头。
“进来吧。”米娅抱起狂乱的身材颀长的土狗,把我迎进门后,轻轻松松地单手关上了篱笆门。
“米娅,晚饭时间到了。”穿着围裙的妇女站在门口喊道。
“知道了,妈妈。”米娅擅自牵起我的手,“走吧,凛。”
“嗯。”
简单地吃过晚饭后,一阵莫名其妙的寒暄过后,米娅熟熟地睡去了。我轻悄悄地溜出被褥,推开一点会吱呀吱呀叫的木门,站在院子中央,仰视广袤无垠的星空。
空气中混杂了好闻泥土和青草气息,虫鸣像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聒噪地叫着。旁边的方形缸里,小鱼一个翻转,七彩的尾巴甩在水面上,荡漾了漫天星子。
樵夫的卧室还亮着灯,夫妇在低声交谈:
“孩子他爸,快到最后期限了。”
“会有办法的。”
“你该不会是想。”
灯熄灭了,我在发芽的矮树墩上坐了一整晚,霜露沾了一身。
太阳从遥远的天际靠近了,把夜空染成了朝霞的颜色,稀稀疏疏的鸟鸣下,虫儿都隐匿了踪迹。蝴蝶湿漉漉的翅膀沐浴在柔软的光线中,逐渐坚韧后轻轻振翅,飞过篱笆外墙。
几天后,大概是快要到中午时,一群凶神恶煞的壮汉粗暴地用大刀劈开了篱笆,走了进来。
“斐南!老子来送温暖了。”为首的刀疤脸扩胸咆哮,他环视一周,在我身上停留了几秒。
“熊老大。”名叫斐南的樵夫摆脱妻子的阻挠,跪在他面前,“我直说了吧,我们家没这个钱。”
“没钱?”被叫做熊老大的虎背熊腰的男人,撑大了鼻孔,满嘴胡茬的脸贴到斐南脸上,“你这是找死啊。”
“按照之前的规矩,只要加入你们,就可以免除……”斐南战战兢兢地说道。
“我拒绝。”熊老大的吐沫星子喷了樵夫一脸,“没钱用人抵押。”
“不可以。”斐南的脸阴沉下来。
“你说什么?”熊老大捂住另一边的耳朵,装作没听见,侧头回问。
斐南进入了暴怒状态,一边高喊:“我说不可以。”一边握住腰间隐蔽的刀柄,反手抹向熊老大的脖子。
空气凝固了一般。
熊老大接住了斐南的手腕,刀刃在离皮肤一毫米的地方停下了。斐南四指悬空,大拇指用力往回扳,就在这一瞬间,他的手腕在熊老大蛮横的力道控制下脱臼了。
匕首哐当一声落地。
斐南像稀泥一样瘫坐在地上。
“把那小女孩给我带上。”熊老大指向我,身后的手下径直走来,想把我扛上肩。
斐南一转头,确认过后,扒住了熊老大的裤子:“熊老大,放过她,她不是我家里人。”
“喂,你们干啥?”熊老大没理睬斐南,对手下喊话。
“啊?”手下一脸不解地问。
“你们对女孩那么粗鲁的吗?”熊老大不满地呵斥道,“怪不得找不到娘们。”
“熊老大,那该怎么做?”
“牵过来。”熊老大常年暴晒的黑黝黝的皮肤涌上了一点红晕。
于是我被带到了土匪聚集的山寨里,熊老大遣退了所有人,两人在偌大的议事堂 ,我坐在寨主的位置上。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凛。”我疑惑着回答。
接下来是熊老大的单人时间:
“你几岁了?”
“你家在哪里?”
“你肚子饿不饿?”
“要不要洗澡?”
“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去?”
“要不要玩玩具?”
……
“烦死了。”我忍不住嚷了一声,这情感波动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
他不可思议地捂住了脸:“你说什么!”
“烦死了。”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重复。
“啊~我被冰雪公主嫌弃了。”他粗糙的双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引得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只见他跪着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请务必再来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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