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劳尔家的花园有着世界最丰富的花种,借由时间魔法而同时盛开,无比盛大的芳香在这片花海中弥漫,飘出府邸外数千里,风帮助他们高高吹向天空,伸展出洋红与靛蓝、天青与明黄色的树叶,就像舞者手中张开的一面面蒲扇。
在这多彩的华盖之下有一块难以辨认的白色皮肤,融入交错的花朵之间。
“就在附近了~”枫世轻轻说,她是一个九岁的小姑娘。紧接着她发出一声麻雀的啾啾声,鸟鸣立刻获得了回应,在茂密的树叶之间回荡,这个声音由年幼的女孩声带模仿的惟妙惟肖。
树丛里传来一阵骚动。树叶抖动落下,几次心跳间,一只小巧的红鸢从花丛之间跳出,啼叫着,左顾右盼。它的羽毛荡漾着微光的波纹,这意味着它充满魔法,如果这只鸟能成为大小姐的宠物,那就再好不过了。
枫世静心凝神,接下来胜败在此一举,她撵步靠近红鸢,当接下来的距离只需要一个扑身就能抓到它时――
“呀——!”一个小个子的身影从花丛地的另一侧跳出来,扑向它。受惊的红鸟转过身,飞向了相反的方向。
冲出来的是一个小女孩,看见红鸟飞走,她连忙追了上去。
枫世呆若木鸡,看着小女孩向那只红鸟追奔。回过神来的枫世疾呼:
“等一下!大小姐!”
在红鸢一次次的尖叫中,大小姐在放声大笑。不断蹦跳企图将空中的红鸟捕获,但却始终没成功。
最后,随着红鸟飞回广阔的高空,一直抬头追捕那空中鸟儿的女孩,却一头撞到了府邸高高的围墙上。
碰壁的冲击让她平身倒在花丛中,压弯数支花朵,腾起一地落叶,最后四肢张开,重重倒在地上。
“索菲大小姐!您没事吧!”
索菲坐起身子,掸了掸身上的落叶。她只有八岁,比枫世年幼一岁。
“没事,我只是想帮你,枫世”
枫世冲到她身边。“真是的,都说了您的一切我都会做好的,您自己动手弄伤了可怎么办。”枫世揉搓着索菲撞到的地方。“没事吧,您还疼吗?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索菲耸肩,撞击疼痛让她眼角溢出一颗闪烁的泪珠,然后爽然的露牙笑着,她说:
“因为枫世是我最好的朋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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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层不染的瓷砖倒影着枫世的圆头鞋,她如长松一般肃立着,一动不动,头顶着三本厚实的书籍。面对着特劳尔家族的女仆总监,约曼.赞特。
枫世与约曼面对面,她眼睛向右瞥,索菲大小姐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女仆总监是本家以及所有分家女仆的总管理者,身为女仆总监的约曼同时还是大小姐的奶妈,贵为家族千金的索菲也对她心存芥蒂。
“愚不可及”约曼严肃的说。“谁让你带着大小姐去花园了!要是大小姐出了差错谁来负起这个责任!你么!”她对枫世努声斥责道。
枫世强迫自己望向约曼的双眼,那是颜色相同的瞳孔。“是我的错,是我提议大小姐去花园的。”
索菲看向枫世,美丽的金发散乱无比,眼中满是疑惑,想要开口说什么,却看见了枫世的眼神……
索菲一直把枫世当做最好的朋友,只要是大小姐的要求枫世使命必达。但枫世出来领罪还有一个原因:
约曼是她的母亲。
“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约曼端详了她好一阵。然后她的凝视对向索菲。她的眉头浮现出复杂的情绪,但她很快就抬起下巴说,“作为惩罚,你今晚不许吃晚饭。解散。”
枫世垂头丧气地退开,眼中噙着泪,咬紧嘴唇。
“大小姐,请跟我来。”
斜阳落日中,约曼沿着客厅的边缘优雅地迈着方步,远离枫世刚刚受罚的小屋。索菲刚要跟上去,发现枫世还站在原地,这个仅比索菲大一岁的小女孩,正抬头望着她们。
不知为何,有索菲在场的时候,枫世的母亲不是把自己的亲女儿当空气,就是方才那般责骂。
索菲感到一丝内疚,但她转过身追向约曼。两人安静的走着,索菲在身后仰视着约曼相对而言高大的身躯。
“您很想要那只红鸢吗?”约曼说话的语气是她们二人私下独处时才用的语气——充满耐心,同时又带着沉甸甸的关爱。“如果您想要的话,我这就派人去抓。”
“约曼小姐,去花园其实是我提议的,请您不要怪罪枫世!她只是,太迁就我了。”索菲设法让自己说的话充满敬意。
“这与我无关,大小姐。”约曼说。“我只问您的想法,您想要那只红鸢么?”
“我想要的是和枫世一起抓住的小红鸟。”索菲说。
“这样啊。”约曼带着索菲来到走廊的另一端,这里有一片铺着珍珠般鹅卵石的浅滩。身着丝制而成女仆装的约曼举手投足落落大方。腰间挂着数百把钥匙,每走一步都会叮铃作响。
在索菲眼里,约曼是比自己母亲更像管理者的管理者,严肃又有效率。
“您很快就要进行礼仪训练了。”他们走到下一个走廊。“您的教学流程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还请您改掉自己这不得体面的性格。”
索菲心里一惊,她见识过枫世的训练,她完全想不明白那种扭捏的走路方式,和浮夸的动作哪里优雅了。在约曼的严格训练下,自己居然要被迫做这种事情,可她却不能反抗。
“是要把我训练成一个好女人,然后嫁出去吗?”索菲不由得这么想。
“不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
她们进入一片飘渺的雾霭,那是灯笼莲的杰作。空气潮湿清凉。她们脚下的瓷砖感觉又湿又滑。索菲可以分辨出旁边凸出的一块巨石像鼻子的形状,还有更远处,褶皱开裂的岩层则可能是一双半闭的眼睛,裂口正在潺潺地涌出小型的瀑布。这是自己第二个哥哥买下的杰作,索菲心想。看起来像是上古时代留下的巨大雕像,但没人能确切知道是多久的东西,因为流水侵蚀了棱角,赤苔铺满了向阳的一面。
天色渐黑。她们来到另一个走廊,“您要学的不仅仅是礼仪,还有交际,经商,贸易还有理财……”
“您,您这意思是……”索菲的心在狂跳,年幼的她并没见过广阔的大千世界,却理解了生在贵族之家的命运。
约曼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稍安勿躁,”她温柔的说,“索菲大小姐,您是四个孩子中最小的,也是姥爷夫人唯一的女儿。”
索菲吞了吞口水,等着约曼继续讲下去。
“大家都把您当做被宠坏的小公主,三位少爷也只把您当做一个可爱的妹妹。”她轻轻的说,但一字一句都让索菲打颤。
她们走到了走廊的尽头,来到最后一间空无一物的房间,月光透过阳台的窗户照射进来,一环明亮的湛蓝银光照亮四周。索菲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索菲大小姐,这就是您以后的训练室”约曼说,月光用寒霜般的银光描出她的剪影。“你将注定继承特劳尔家主的位置。”
当那一天来临时,索菲升起一个不安的念头,枫世依然会在我身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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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笔书法需要耐心与勤奋,需要手稳心静——需要的都是索菲讨厌的。
她端坐在训练室里,用钢笔在纸上写着字,肘边摆着笔筒和替换的墨水。索菲和枫世在附近种了许多发光植物,一串串夜明花沿着训练室的墙壁垂下,为索菲的晚课提供光亮。书法老师在闲适地坐在一旁,腿上放着一个书卷,嘴里压抑着哈欠。
这个字的最后一笔,竖弯钩,她越看越像一撇小胡子。索菲看入了迷,情不自禁地多画了几笔。于是这个字就变成了一张留着胡子、笑眯眯的人脸。
索菲噗地笑了出来,然后迅速用双手遮住嘴,把墨汁画到了脸上。书法老师怒目而视,正要起身站起来,这时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大小姐,夜宵时间到了。”一个小巧的身影向她挥舞着小手。
“你回来啦!枫世!”索菲轻快的跳起来,她扔下钢笔跑了出去,浓墨泼在白纸上。
见索菲向自己跳来,枫世也揪起长裙开跑,引索菲追逐,稍微加速就能追上的距离却一直保持着,两人都不愿意让这久违的猫抓耗子的游戏草草结束,跑到走廊的尽头,又绕边跑回来,在人工湖的岸边踩出水花。最后索菲坐在一棵横倒在地的树干上,挨着自己的好朋友大口喘气。
“听说您又把高跟鞋的鞋根给踩坏了?”枫世用挑逗的语气说道。
“不是我的错,错的是设计高跟鞋的那群人,为什么会有那么高的鞋跟。”
“没关系,一开始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两人相视而笑。
索菲换了个话题。“你怎么样了?这次出差,你和约曼小姐说上话了吗?”
枫世摇摇头,把一颗子弹吊坠握在手中。“母亲一直都觉得我还不够优秀,”她喃喃地说,“她更愿意和你说话。”
“啊,估计约曼一次只能教一名私人徒弟吧。”索菲安慰着枫世
“若是母亲也能教教我该多好。”枫世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但还是强颜欢笑。
索菲跳到枫世面前,吓了她一跳。“嘿,一切都会没事的。”索菲用双手捧着她的脸。“你长的很快,你学的比所有同辈的女仆都快,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的母亲总有一天会看到的。”
索菲用鼻子蹭了蹭她的鼻子,枫世被逗得咯咯笑。
“大小姐,您该去把书法课上完了。”她说。
索菲翻着白眼。哀嚎道:“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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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索菲上完了今天的全部课程,整个府邸都在安睡,除了几个站岗的家伙。
她小心翼翼地接近新一辈的女仆睡觉的房间。她看到枫世正独自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小姑娘正穿着她轻薄的睡衣。不知为何,她好像很喜欢这种衣服。
“你怎么还没睡?”索菲小声对她喊。
枫世立刻坐直,看到索菲来了很高兴。小姑娘从口袋里翻出一颗水果干。“大小姐,这个给您。”
“橘干?”索菲高兴地接过来。“我以为我们今晚没夜宵吃呢。”
“我怕大小姐辛苦,又不好意思拿东西吃,我就把晚饭的橘干剩下来了”她说。
她看着手里的橘干,她意识到了,枫世也在害怕……
“最近大小姐的训练时间越来越长了,”枫世说。“我的工作也越来越多了……能和您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索菲瞪大了眼睛,枫世的肩膀在发抖。
“我,我不想和大小姐分开。”
泪水突然涌上索菲的双眼,但她用力忍着没哭。她很久前因害怕见不到枫世,而在无数个啜泣的夜晚之后,她发誓再也不哭,但她为枫世感到伤心。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们真的像亲姐妹一样,因为枫世的母亲和索菲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自己的女儿都多。
索菲咬下半颗橘干,然后把剩下半颗还了回去。“你吃。”
一种陌生的愤怒在索菲体内的沸腾,她不明白,为什么两个孩子会接受这种严格要求,为什么大人们总喜欢替小孩选择命运,如果特劳尔家族真的无所不能,那么为什么他们还要忍受分离的苦难。
“回去睡觉吧。”她拨乱枫世的头发,给她长长的拥抱,没有让一滴眼泪逃出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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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
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落石彼此碰撞。她发出悲鸣,石块像无数个拳头一样打在她身上,她浑身上下传来一阵彻骨的剧痛。
当滑坡停止,枫世在血染的石块中瑟瑟发抖,嘴里一股浓厚的金属味。烧灼感越来越强。她几乎无法睁开眼,但她隐约看到的景象让她难以明白。
她的身下是暗红色的泥浆,碎石和折木上染着同样的颜色,她把脸贴在地上,意识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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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世……枫世!”
一时间,她好像听见了谁的声音在呼唤她,莫名熟悉……
“你不能离开我,枫世,你不能离开我!”
什么声音,在她的灵魂里呐喊,呐喊着:“我们说好的,要当永远的朋友!说好的,要一起嫁出去!”
有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握住了她臂膀用力的拉她出来……
“……索菲……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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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好疼……
索菲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棚屋里的芦席上。枫世正睡在她身边,蜷成一团。外面是白天,具体时间不明,有人正在外面低声说话。
索菲看见枫世安然无事,噩梦中的恐惧烟消云散,她试图坐起来,但却看到自己的右腿缠着绷带,从膝盖以下的部分没有了知觉。在很长时间里,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噩梦。她感受到自己体内惨烈的痛苦想要喷薄而出,只有自己的不相信暂时将它封住。
安静的啜泣声逃出了她的喉咙。
她试图挣扎着变换坐姿。一阵疼痛穿透她的大腿,她差点倒下。动静惊醒了一旁的枫世……
“索菲大小姐,您没事吧!”
也惊动了外面的人。
“离我远点!”索菲狠狠的说,她用最凶狠的态度面对枫世。然后她看到枫世的脸――非常的困惑,非常的愧疚,非常的……受伤。
而枫世理解索菲为什么吼她走,则是之后的事了。
还没来得及再说一个字,这个九岁的小姑娘就转身向门口走去,索菲再次望向门口时,取而代之的是约曼站在那。
枫世离开后,约曼走进来坐在床边,忧郁的表情蒙在她眼前。“昨天那场地震,你和枫世都被压在石头下面,找到你们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了……”
好疼……索菲努力想半坐起来以示尊敬,但她的双腿辜负了她。
“你很勇敢,”约曼说,“你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任家主。”
还有什么用呢?索菲的双唇在颤抖。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她的双腿已经废了,要是枫世因愧疚而坦白,那她的全部理想都破灭了,如果不能和枫世永远在一起,那至今为止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对不起。真对不起。我……”约曼一时语塞,“我对你产生了不好的影响……关于枫世……关于一切。”
索菲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说。她从小到大教导了她那么多,就如同她的第二个母亲。“约曼小姐,是我辜负了您”
“不,”约曼的声音已经绷断。“不,不是的。”她楼着索菲的双肩,用柔情的目光锁住她的双眼。“一定有办法让你再次行走。就算要走遍底亚利大陆的千山万水,我们也在所不辞。我,还有老爷夫人,以及特劳尔家的所有人,一定会找到办法的。我会继续指导你的训练,我要让你成为史无前例的家主。”
泪水模糊了索菲的视线,她暂时忘记了疼痛。
约曼小心地把索菲揽入怀中,这是索菲未曾感受过的,最温暖的拥抱。
然后索菲的啜泣变成了哭喊,不再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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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世站在门口,窥伺着棚屋内,师父与徒弟久久地拥抱着。
她已经记不得母亲上一次这么抱她是什么时候。小女孩转身走进花园,手里握着子弹吊坠,脸上泪水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