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条弦线汇聚在天地之间。
张旷作为“圣人”的能力,是观察并操纵万物当中“里侧的因果”的能力。
世界犹如精密的机械。但表面上的联系从来不是原貌,就像钟表发条和指针的关系,开机按钮和电脑屏幕的关系,绝不是“A导致B”那么简单。
有人能从电视机的雪花图案中读出太阳黑子的活动状况。也有人能够计算出蝴蝶扇动翅膀对台风形成的影响。但是除了“圣人”之外、没有人能够把世界的规则变成自己的力量。
「怎么会——所有的“弦”都指向别的地方?」
从餐厅出来的那个时刻,张旷看见纤细的水晶色“弦线”。不是一条而是成百上千条,像是莫名幻兽的触须,从太阳的方向垂落到远处的小巷。
紧接是爆炸、飞起的人影和支离破碎的大地。
“圣人不是高尚之人”。
但也不是利己主义的怪物。
张旷是很务实很正常、放在普通学校里绝对不会被区分出来的男高中生。他虽然拥有“圣人”的力量,但是他见到血也会被吓到,看见伤口会揪心,没有办法对他人的痛苦置之不理。
穿着连体泳衣的幼女向他求助的时刻,他的心脏就像被攥住一样难过——但是那不是“优先事项”。
有些事情只有他能做到。
背离嘈杂的人群。张旷握紧拳头,在谈以沐不可置信的呼喊声中跑出了步行街。长江从河鼓市中心穿过、此处是北岸的繁华中心区,然而在大江拐角的背阴处,则是许多商店的后门和进货区。
「真正的元凶……不在步行街内。」他像是要把心脏甩出胸腔一样的狂奔。
挤出人群,推开街头的鹏鹏布偶,还踢翻了路边演出的爵士乐手音箱。在迈进幽深小巷的那个瞬间,好像气温一下变成秋天。在“第十圣人”的眼中,无数条水晶色的弦线一齐变了颜色——盘绕在老旧墙壁和钢铁的管道上,仿佛鲜血色的荆棘。
「果然——」
青炎少女对峙的狮子,源自是基督教的“祈求术”。但是人要向神话中汲取力量,必须献出祭品。
神父念出的咒文,仅仅是献出牺牲的咒文而已。力量的源头——或者说真正的施术者,并不是他自己。
荆棘之弦代表“痛苦”的因果。巷道深处,无数倒刺交织的中央,跪坐着一个穿着亚麻衫的金发女孩。
「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旷震惊到连说出这句话都很艰难。
从年龄来看,她大概也是高中生吧?暗巷当中,“荆棘之弦”尽头、就像人偶一样纤弱的金发少女,全身除了亚麻布就只剩下系着腿根的白色蕾丝带,但是她居然双手反握一把雕刻刀。正在自己光滑的小腹上雕刻十字。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总共有七个十字刻画在她小巧的肚脐下方。就像在羊脂上面用草莓酱写字一般,鲜血顺着没有毛发的曲线陷入双腿间柔软的空隙中。
如果真的是“草莓酱”,恐怕就是人间绝景了吧。
可是……那才不是什么草莓酱!
到底是怎么样一回事?张旷对她嘶吼。
「这是,奉献给神的证明。」金发少女噙满泪水的眼睛转向张旷这边,看清楚他的相貌之后惊讶的睁大了一下。
「主人命令过、将我低贱的肉体作为没有火焰的祭品供上,就能成为他的力量……这是属于阿格妮丝的职责哦。」
主人和我是“约拿小教会”的成员。
金发少女像是答录机一样自陈道。从意大利那不勒斯渡海沿江而来,目标是把“幼龄的鲛人”运输到东方,但是由于阿格妮丝的缘故,让货物逃走了。
「我才不管你们到东方来作什么!可恶,快停下!」
少女在说话的同时,居然没有停止手中的“雕刻”,仿佛她觉得割裂自己的皮肤和草纸上涂鸦一样正常。
没法沟通。张旷感觉就在和异世界的人交谈。
然后她居然小小的微笑了一下。
「阿格妮丝很感谢你的怜悯。但主人说过,怜悯不能让罪过解脱……只有经受痛苦才可以哟。」
……百分之一百。这个漂亮的外国女孩是所谓的“宗教受虐狂”吧?
张旷现在才注意到,少女的血液从不着片缕的洁白腿根落下,落地后变成了焦糖的颜色,扭曲成“狮子鬃毛”一样粗糙的光之线条,上升到天空中去。
再加上“圣人”的视野中看到的血色荆棘弦线……
「你明白了呀。阿格妮丝的血液是“黄金的雄狮”的触媒。只要阿格妮丝沉浸在甘美的痛苦中,狮子不论被破坏多少次都会复原。」少女好像念祝祷诗一样轻轻说着。
敌人是两人组。
(她还在战斗,必须尽快结束才行。)
张旷深呼吸,向巷子里走动一步。
地上的血液瞬间集结一处,变成海胆一般的锐利尖刺射出。像是穿甲子弹一样发出嗡嗡声、擦着他的脸颊飞射过去。
「阿格妮丝为你的担忧而欣慰,但这是阿格妮丝的使命,请不要打扰。」
意大利的少女说道。看来她不但能够利用“血液”来施予基督教的术,还有操作血液的异常能力。事实上,她是血嗅觉的持有者。光是闻到他人血液的气味,就能推断出对方的命格和灾厄。这不是“主人”所训练而是生来的天赋。
「没有用的。直到狮子捕获目标,直到将内脏全部掏空之前,阿格妮丝的献祭不会停下哦。」
但是她的身体马上就僵硬了。
「为什么你的血……味道……?!」
张旷的脸颊被飞射的血针擦破皮肤,可只嗅到这一点血液的蒸发,就令阿格妮丝浑身颤抖。
蓝色眼睛结出一层水雾。她的身体失去了痛感只剩下麻痹。脸颊浮现出不正常的酡红色,白玉般的光洁的双腿不由自主地夹紧了。
在中世纪的神学著作中,哲人曾经论证过“圣人之血”对于某些种族的吸引力。福音书将圣人的血液比作“葡萄酒”,也并非只是文学的修饰。生物学甚至证明,其实人类进化出甜味觉,正是因为糖分能够补充能量的缘故,或言“对于力量的沉醉之论”。
一言蔽之,拥有血嗅觉的阿格妮丝由于张旷的血液而陷入了“迷醉”。
犹如甘醴浸泡着神经,玻璃像一般的金发少女双脚打着颤,甚至都无法支撑自己站立。
但是“祈唤的术式”并没有结束,不如说,阿格妮丝光靠自己并不能结束神父的召唤,她只是【牲祭】而已。
「抱歉……我要切断了。」她在巨大的**中听到张旷说。
那个高中男生张开双臂好像要拥抱天空。他的瞳孔好像在凝视天空另一端的深渊。
切断什么?
一加一等于二的话,我打算切断等于号。我不太喜欢强迫他人,可如果你一定要用自己的痛苦去兑换他人的痛苦,那我就只好把等于号切掉。
阿格妮丝看到,张旷伸向天空的手,好像在捻动一根不存在的“线”——不对,那根线真的“存在”着。好像是摄像机镜头裂开一样,遍布空间的黑色裂缝随着少年的每一个动作延伸出来。
那些“裂缝”,或者说“黑色的弦”,好像是向上的“树枝”,自他的身体生长。盘绕在两人周围成为半径三米的“圆形”。
很简单啊,少年一脸轻松的告诉阿格妮丝,假如说你的血液是原因,而狮子是结果,那么我就把原因和结果切断。不难理解吧?但是这里的线太多,我就都切掉好了。
咔嚓。在“三米”范围内的所有“弦线”,同一时刻爆裂。
圆形闭合了。小巷内的世界暗淡了一下。
地面出现光滑的圆形切口。天空中的电线掉落地面。平流层的报废卫星出现了直径三米的孔洞。
在那个瞬间。在地表之上,三米直径的圆柱空间内,所有的分子都和外界失去了联系。
/ /
街道的另一侧。黄金狮子的身躯支离破碎。
青发神父的瞳孔收缩。
「分离作战的策略被看透了。所幸道教的术士已经被击败,现在进行“鲛人”的回收。」
他合上手中的书,将“胸牌”嵌入其中,快步跑上前方——昏迷的谈以沐还有穿着水手服的“鲛人”倒在马路中间。
“木剑”的战力很强,神父凝视着马尾辫想道,若要保证之后活动的顺利,是否应该将其处决?
但是天气忽然转阴。
很奇怪,之前还是晴朗的午后夏日,好像在一个呼吸之间就被云层遮盖。
因为之前的战斗,大街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最开始赶来的警卫机器人已经被他击毁。但是。
有个身着正装,感觉就像是第一天去约会不知道要穿什么的高中男生,从拐角处走来。
神父克里斯朵夫看着那个高中男生,是道教的武力吗,他想。不对,他背诵过黄老和道教的资料,他在少年的身上看不到符咒和易学方术的痕迹。那么是原生的妖怪种吗?当然不对,因为胸口的圣物没有起反应,纯银制项链也未发生震动。
太可笑了,为什么会有一个普通男生会跑到这条街上来?
产生这个想法的一瞬间,神父的后背被冷汗浸湿了。
因为河鼓市是这个东方国家,号称为了开发玄学和奇术而建立的都市。
“这里不存在普通人。”
但就是有个“普通人”站在那里。好像是在古董店橱窗里发现了一元人民币一样不自然。
男生走到天师候补的旁边,把地上的巨大玩偶捡起来,放到她怀里。他对谈以沐和幼女小声说了句“辛苦了”。
「我现在超不爽。」他对神父说。
「……什么?」
「因为约会啊。一般来讲,人生最美好的回忆就数第一次约会了吧?」他说,「昨天有人向我告白,我还兴奋的一晚上睡不着觉。但是今天的气氛完全被你破坏掉了,你该怎么赔我?」
克里斯朵夫像听到小孩哭叫一样皱起眉头,大跨步走上前去。用另外的祈咒吧。他花费十二秒的时间默念了创世纪的第二节,从右手中央燃起了“基路伯的炎剑”。虽然只有【牌】的魔力支撑,但足以焚烧一个凡人。
「还有一件事。」
少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张旷想起金发的少女、以及现在身后,被当成货物运输的“鲛人”。他用很压抑的声音讲道,
「她们是非卖品。」
至于你,只用“两根弦”就可以解决了。
张旷向牧师挥拳。
第十名圣人的能力是“原因和结果”。体现为视野中出现的各种“颜色”和“性质”的弦线。
青色的线是【巽之弦】,光靠拨动“空气”就能制造出飓风的甬道。紫色的线为【震之弦】,定下“起点”和“终点”就能制造出上亿伏的雷击。
它们不需要理由就能存在的现象。绝缘体也能在一瞬间击穿,无风带也能腾起飓风,没有规则的规则,没有道理的道理。只是因为那是圣人带来的奇迹。
空气中好像有东西在鸣响。
拳骨和男人身躯接触的一霎那,积雨云降下填塞街道的雷光,陌生牧师的身体在风暴中飞出二十米距离,撞碎了电线杆,再也没有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