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挤满了穿着汉服的学生。巡逻无人机在德式烤韭菜摊点的上方回旋。
社祭第一天的晚七点半。整个山道都被红纱灯笼点亮。
——几个小时前、张旷和谈以沐跟随高中的大部队来到山脚下的度假酒店之后，发现学生总数1200的本校生中男女数量恰好是“奇数”，也就是说男女分开住入双人间的话、一定会多出一对落单鸳鸯。
酒店方似乎受到某种恶意满满的力量操控，又把两人分到了一间。
前一天还因为用错牙刷而吵架的两人、到现在居然产生了理所应当是这样的错觉（？）。但若不是两人的房间在顶楼角落，恐怕张旷要被羡慕到发狂的男生们撬开门海扁一顿吧。
「哼哼哼哼猫咪符咒～」
到了独处的时候张旷才发现，虽然学生会书记平日要负责各式会议，但她其实是相当喜欢安静的家伙。体育社团集体登山的这个下午，她居然穿着粉红色睡衣呆在房间里一直制作孔明灯。
把细竹编成灯笼骨架后、再用宣纸糊成圆柱形。少女托着腮、另一只手用毛笔舔了朱砂，像画涂鸦一样在灯上划下潇洒线条。
「所谓符咒呢，原理就跟五线谱上的音符类似。」谈以沐对道术白痴张旷解释说。「只要拥有“符头”、“符胆”以及“符尾”三个部分，任何结构都能成为符咒喔，哪怕是树叶上的脉络也行。关键在于施展者认为是“有意义的”。」
「比如这只就是在点燃后会飘出猫咪形状云彩的孔明灯。」
那根本没什么意义吧！
「但是换成姜太公所著之“阴符”，就能赋予白纸以兵器的性质，甚至能够令孔明灯的内部承载高压云爆弹，与无人机群协同战斗。」
河鼓市的道术就是如此，古老的法门几乎都已经现代化，可以同最尖端的兵器兼并使用。
「晚上的折纸比赛，我没办法参加呢。」专心描绘猫咪符咒以至于姿势都很像猫咪，她半跪在酒店的毛线沙发中说。
「……喂张旷。可以帮我把这个灯笼在祭典上放飞吗？」
——现在是晚七点半，前一周期末考的压力都变成学生们的大狂欢，张旷被人群挤到了山道斜坡的一边。
下午他是头一次见到谈以沐企求的眼神。晚八点钟举行的“纸艺比赛”是允许学生们使用道术和妖术制作巨大艺术品的活动，去年的获胜作品为宣纸搭成的高十米的迪拜塔模型。
她其实很想看到这幅热闹景象吧？蜿蜒的青石砖山道上，两侧全部都是混搭主义的现代小吃摊，章鱼烧式松鼠鱼以及勃艮第牛肉盖饭，还有临时搭建的VR乐队舞台。
但是只要人群中有“妖怪种”，少女便无法出门。谈以沐究竟有怎样的过去呢？班主任说、她最重要的人被妖怪伤害过。其实张旷早就想问她，但谈以沐总是那副很神气的表情。可爱的眉毛像幼狮一样微微上扬，生气的时候会皱鼻子，令人怀疑她只是个爱出风头的优等生。
为了不被人群压扁、张旷把猫咪孔明灯举过头，向山路上方挤过去。山体在银色月光的照耀下一点影子都没有。
忽然，张旷的腰被人戳了一下。
低头一看，是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女童。若不是之前见过，估计会以为是哪个剧组跑出来的漂亮童星。但她是被基督教牧师走私至河鼓市的妖怪“鲛人”。
才见过两面的短发女童，一碰面就像是抓到布偶一样紧紧抱住张旷的腰。
「又见面了哟，大哥哥～」
这时张旷才想起，教师说过照顾“鲛人”的事情也让自己来负责。
那么意思是，她今天才出院的吧。让十六岁高中男生照顾十一岁半的幼女……为什么越发像H小说开头的情节？
而且张旷连幼女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沧来”哦。」水手服幼女磨蹭着说道。「大哥哥是阿来的救命恩人对吧。阿来好久之前就想问哥哥了。」
幼女用很天真的眼神，张开小小的嘴唇：
「哥哥能成为阿来的丈夫吗？」
……一瞬间张旷真感觉H犯罪事件要在自己身上发生了。
别想歪了张旷！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现在的小女生总是会对世界有浪漫纯洁的幻想，自己从邪恶神父手里救过她所以变成了幻想对象，还是挺正常的嘛。这时候是不是该像电视剧一样回她“我等你长大哦”之类的客套话？
幼女发出亮晶晶的眼神，牵着张旷的衬衫角继续说：
「阿来会为大哥哥生出很优秀的后代来哦。大哥哥能……能从明天起，就和阿来一起制造宝宝，然后去居委会申请二胎证明吗？」
「太现实了！居然完全不是幻想而是全盘计划好的啊！」
连二胎证明怎么开都不知道的张旷，在早熟幼女的面前发出了很没有底气的声音。
「总、总之，我本来组织好的语言全被你打乱了。我知道你突然来到陌生城市会很寂寞，但真那么做我绝对会被当成人渣吧。」
所以……大哥哥没办法成为阿来的家人吗。
阿来依旧是一个人吗？
在几千人涌动的赤色山道之上，民族爵士乐队的竹笛独奏中，好像一切静止了下来。张旷在那个时刻，在女童的眼中看到了出离荒凉和寂寞的神情，犹如无风的死海一般孤独。
可是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子，怎样能拥有那样的表情？
「……我不是那个意思！」张旷想要挽回一般的大叫。
然而女童只是低下头、向山下跑去。她消失在人群里。
七点五十五分。
张旷到达了山腰的“观景平台”。折纸比赛的奇形怪状参赛品已经准备就绪，比如戴在手上就能使出连续右勾拳的符咒拳套、撑开后就能显示附近女生的内裤仰视图的油纸伞。
张旷看着手中的“孔明灯”。这是没有办法和妖怪们一起参加祭典的她的愿望。现在她应该呆在酒店看电视吧。
在会场中心点燃就好了。
半山腰的平台沿长江而建，从大理石栏杆处可以看到江岸边的霓虹夜景。
江风带着令人舒爽的温度吹来，但不知为何，张旷感到莫名不安。
“家人”。
幼女之前说过这个字眼。
好不对劲。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忽略了。
张旷突然想起来，之前听人讲过“鲛人”的成年是12岁，也就是说名字叫“沧来”的小女孩，现在还没有成年。
张旷把孔明灯放在栏杆上，掏出起手机打开搜索引擎。
【鲛人是源自中国南海、实际活动范围遍布世界的稀有妖怪。在环球的八大洋中，总共数量不到一千只，以家庭为单位生活。】
【泪腺可分泌出纹石晶体/珍珠，在历史上曾经被狩猎过。幼年的鲛人因此被父母所呵护，直到成年才会自由活动。】
怎么……？刚刚这里就有一个“未成年”的鲛人在活动，她的父母在哪里？
【……如今的社会中，几乎不可能被当作走私的对象。即便是最强的道士或者驱魔师，也没有办法在大洋中定位到鲛人，除非绑上GPS定位器。在现代社会这是常识吧？】
张旷握屏幕的手僵住了。
这是常识。能在深海以每小时数百公里的速度游动，并且全世界只有一千只的超稀有妖怪。
怎么可能随便就被抓住、当成商品贩卖？
理所应当就该想到的。哪怕张旷是道术白痴、把期末复习时间都花在数学科上，光靠常识也能想到的。可是接下来，张旷就理所应当地想到了另一个事实。
如果水手服幼女不是“被走私的货物”。意思就是她自己跟着“走私犯们”从意大利来到华夏的。
那不就意味着——
张旷感到太阳穴在疯狂跳动，身体也因为某个可怕念头而变得冰冷。
仿佛有个声音在身体的内部响起，一字一句的把某个结论灌进张旷的大脑。
鲛人女孩“沧来”。是基督教“神父”和“金发女孩”的【同伴】。
或者说是，【犯罪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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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八点钟。山脚的度假酒店。
学生都倾巢出动跑出去玩乐的时刻，走廊灯光也因节电而关闭了，昏暗吊灯和倾斜落地玻璃折射出扭曲的影子，渲染出鬼屋一样的气氛，就差被打碎的玻璃和凄厉惨叫声。
但真的有扇玻璃被打碎。
手持金属封皮的詹姆士版圣经，一击便将钢化玻璃化为粉碎的青发妖异男子，就像塑像一样站在窗前的月光中。
我是走私犯。
他对面前的人说。
「你撒谎！」
马尾辫少女的表情像溺水的人。想够到什么却无法行动。
没有撒谎。我是走私犯。佩戴着代表天国之门的“胸牌”，神父说。
挑准无人防备的时刻，幻影般出现在酒店房间的“逃犯”，他的下颚还残留着某个少年击中后的骨裂痕迹。但谈以沐没有办法去攻击，握住“木剑”都做不到。
因为恐惧症。神父的旁边静静站着一个幼小的妖怪。女童的名字是“沧来”，她的目光除了悲伤就只剩下空洞。
谈以沐无法行动，可她在不停的问自己：这个男人怎么可能是走私犯？哪有受害者同犯人一伙的道理？
「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我的目标，是取走这个国家最贵重的东西。没有鲛人的帮助，就无法做到。神父用暗哑的声音陈述道。
谈以沐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开口就承认是罪犯，却从未说过自己是走私“妖怪”者。
用法律之外的手段，将贵重物掠夺出境之人。就是走私犯。
你知道山巅的“礼器”么？神父克里斯朵夫扬起手臂狂热的说道。用凡人的说法叫作“鼎”。基督教怎样也无法制造出那样的东西。四千年前退治大水的圣人，利用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崇拜”制作了鼎。
对土地的崇拜。
知道吗，神父像歌咏般颤抖着说。去年夏天的巨大台风一度从东海进攻华夏内陆，却在“鼎”的上方完全停滞，绵延千里的纯白色云墙将天灾阻隔在海岸线之外。
那个道具，实质上是将人对于“土地”的信赖，转换成守护之力量的圣物。
现在举行的社祭，便是巩固那力量的道教仪式，在这土地上生存的十五亿人，或多或少都是仪式的一部分。
如果倒转会怎样？神父问。人类把幸福和安定注入土地的仪式，在理论上将其倒转？
答案是十五亿人的力量会从土地中归还。
如果我接纳了那种力量……
……甚至能成为统治世界的“圣人”！
神父露出不知是狂热还是痴迷的笑容。刺耳的声音在酒店房间内回响。
（……圣人的力量不是为了让人类幸福而生。他们并不高尚。）
谈以沐忽然想起张旷说过的话。
可是，那时候满脸不在乎，装出一副吊儿郎当样子的男生，却在神父的手下救过她。为了买一副牙刷、背着她在大商场里气喘吁吁乱跑。虽然“与圣人交往”是道教的命令，但只要想起那个身影，她就会感到莫名的温暖。
青发神父说要成为圣人。
「你这样的人……」谈以沐听见自己的喉咙在震动。
「……才不配当什么圣人！！！！」
谈以沐感到了“愤怒”。那愤怒甚至超越了对于妖怪本身的恐惧，将她的手推向腰际。封存在纸鞘里的木剑“青帝”，在黑夜中剑身上的墨迹一齐闪耀，随着天师候补的拔剑而产生燃尽空气的光轮。
“上离下乾。【火天大有】之式——”
青色的“光轮”像触碰到冰块的岩浆一般，发出令周围物质全部凹陷下去的热量，天花板甚至像黄油般融化了。
通过八卦的取象咒文制造出的，只有“火”的概念、除了“火”的概念就什么都不是的光轮，以音速跨越房间、陷入了神父的胸膛。
青发男的脸庞在震惊中扭曲了，身体仿佛金属般折成C形，一瞬间被火球吞噬。
「……」
在愤怒中挥出的青炎。只有一斩。马尾辫少女用尽力量、半跪在地面，双眼盯着抽搐着的人型火焰。但凡是人类，经受三千度灼烧十秒钟便会碳化。
可是烟尘散去之后，神父的身躯依然站在那里。
意大利人穿着的僧袍被火燃尽，露出了他灰色的手臂。不是因为烧灼、而是本来的颜色。神父的身体如同被熔化的塑料一般，各处都恶性的扭曲着，甚至骨骼连接处都像尸体一样松垮。
彻底焚烧却能恢复的身体，令人直接联想起西方世界的妖怪。
吸血鬼。
但青发男人没有渴血症、没有尖利的犬齿。只有脖子以下是灰白色的皮肤，简直像是将人类的头颅缝合在吸血鬼的身体上一般。
我为什么要来找你呢，道教的少女？
神父克里斯多夫驱动焦黑的嘴唇。他仿佛在替自己确认一个事实。
因为任何祈求都有代价。要召唤水晶的雄狮、必须先要在身上刻下七个十字。
如果要逆转十五亿人的大道术，那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至少是人类的性命。
我可以把你当作牲祭的羔羊吗。干枯的嘴唇微笑着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