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崩塌的一霎那,月光消失了。
准确来说,月亮被山遮挡住了,张旷现在处于山体的背阴面。可是光是这件事情就很古怪,因为张旷回想刚刚祭典的情况,整条山道就处于月光的照耀下,“一点影子都没有”。
仿佛数千米的庞然阴影从天而降,将大地渲染成黑暗世界。再仔细一想——反而不正常的是之前的情况,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怎么可能在山的各角度都见到月亮?
所谓安保措施、是来自【玄一道】的科仪级别符咒。名为“离暗阳生”的道术。效果正如其名,是将山峦的“受光面”粘合、将“阴影”剥离出去成为折叠的空间。就好比把纸卷成圆锥、一定有一部分被遮挡而看不见。
现在由于符箓被破坏、山体的背阴处暴露出来。但张旷没有去思考这些现象,他完全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他只是看着十字架上少女的身影,向上不断奔跑、估计自己到达的时间。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被伤害?敌人的大脑究竟是怎样的构造,要把毫无关联的她牵连进来?
为什么自己不在她身边?
山野的星空在头顶移动、坡度慢慢放缓。燃烧的雄狮和禁锢少女的十字就在不远前。就在这时,淡蓝色的树丛中传来了巨大撕扯的响动。
一瞬间,仿佛踩踏到古墓的陷阱机关一样,一枚巨大的血色锥体发出破空声,穿越树林刺向张旷的太阳穴。
张旷压低身体,暗色的锥体仍然掀起气浪,将他吹到一边。
「阿格妮丝不会让您过去。」
异国的金发少女从树林中走出。她依旧穿着褐色的破布,但是衣衫已经完全被血液淋湿了,她**的双足、每走一步都会在地面上留下血痕。
但与上次见面时不同的是——
自虐少女的肋骨处,钉入了大概半米长的铁钉,直接穿透了身体。
她是“敌人”。张旷不断提醒自己,可他都不忍心直视金发少女一眼,明明是破坏街道的劫犯,她却以腹腔刺穿的面貌、以受刑者的姿态出现。
「你那样子还想阻拦我?!快去下山找救护车啊?」张旷还在下意识的大喊。可是喊到一半他就明白:
用“凡人”的思维衡量面前的少女,根本没有用。
阿格妮丝无动于衷。慢慢把铁钉从瘦弱肋骨的缝隙中拔出,用手握住高举,尖端对准自己的心脏。
「主人正在实现他的愿望,道教的少女会被成为仪式之代价。阿格妮丝会阻止您——即便您是圣人,我也要竭尽所能。」
除了自杀之外没有合适的语言形容。少女用尽力量将铁钉刺入自己的左胸,血液好像爆炸的水气球、从巨大的创口内喷溅。
金发少女没有死去,取而代之的是漫天鲜血一瞬间固结,变成形状诡异的“锥形藤蔓”,从各个方向对张旷发动突袭。
【鲜血磔刑。】
天空完全被覆盖、血色的荆棘划出无数弧线扎入地面。
张旷喘息着挥拳、操作视线内代表飓风的【巽之弦】。真空的涡卷将荆棘割断。
张旷终于明白了。他在金发少女背后看到悬浮的西洋剑形状的灰色羽翼,那是真正的吸血鬼的证明。血嗅觉以及控制血液、闻到圣人的血会迷醉、都是该隐的后裔,吸血鬼的特征。
阿格妮丝是纯种吸血鬼。
基督教的奇术,其铁则就是必须献出牲祭。即便想要赦免世人之罪,也要付出神子的生命为代价。召唤狮子需要在身上刻画七个十字,但对于不死不灭的吸血鬼阿格妮丝,献祭肉体等同没有代价。
主人即将发动术式“迦南归还”。将十字架上之人焚烧,就能扭转十五亿人的愿景,让对土地的崇拜归至己身,从而达到圣人的境界。吸血鬼少女说。
可张旷又完全不明白。
「那有什么用???」少年露出牙齿,像是听到笑话一样的反问。
成为圣人有什么用?
天下再没有人比张旷更适合问这个问题。
现在可不是会打架就能当上帝王的年代。想统治世界为什么不去竞选总统?想获得财富为什么不去买入股票?虽然世界被九名圣人所分割,但最强大的圣人也有自己的掣肘,就像核导弹的按钮永远被放在密码盒中,他们是“没有自由”的。
所以第十名圣人张旷,连宿舍停水对于他都是灾难性的事件。
「不要信那个混蛋神父……!如果只是追求力量便这么做的话,真的是蠢到不可救药!」张旷咬紧牙根说道。
阿格妮丝。这个第一次见到张旷、就表露出无我的淡漠的少女,看上去没有任何欲望,却无条件的遵循着神父——“主人”的指令,毁灭自己的身体。张旷没有办法忍受这件事。
【神体穿刺。】
回答张旷的是吸血鬼的进攻。就好像轮船被海怪的手臂所撼动、血色荆棘分裂成铁丝网状切入地面,山体发出震颤,接着岩石居然像豆腐般破碎。
阿格妮丝的攻击和小巷见面时不同。她吸入圣人的血液便会迷醉,因此必须用一击即死的攻击,确保出血的时刻张旷就被毁灭。
少年捻动手指,近地的云层有一道细碎的蓝光降下,弦线化为雷光击碎了荆棘。但没有进展,两人的行动只是重复着攻击和防御而已。
张旷看着山顶的水晶色火焰,他感到无比的焦躁。
阿格妮丝一次次的把铁钉钉入腹部。首先是心脏、再是肺脏和肝脏,接下来是小腹。荆棘不断复生又不断被张旷消灭。
不可理喻。不死的吸血鬼女孩挡在少年的面前,用伤残自己身体的方式来阻拦他。那就算砍杀她又有什么意义?难道她就没有痛感吗?
「……为何要经受这种没有必要的痛苦?」第十五次攻击之后,张旷向她大喊。
「你就不会做一点幸福的事情?」
金发少女停下了手。她的动作便僵硬,像一尊破碎的玻璃雕像。
这时张旷在月光下看清楚了。
她在哭。她的眼里全都是泪水。
而且她的牙齿咬紧、犬牙都刺裂了嘴唇。怎么可能不痛呢。凿穿皮肤刺穿内脏来使用的术,其实是革教运动之后就被废弃的方法。
即便要痛昏过去……
「阿格妮丝还是必须为了主人而战斗。」
悲伤的少女,终于对张旷的疑问做出解释。
「因为阿格妮丝伤害过……伤害过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阿格妮丝是在为赎罪而战斗。」
——什么?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张旷有种脱离现实之感。
因为就在前天,女教师和他说过一模一样的话语。
“……谈以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被妖怪伤害了。”
可是,现在的吸血鬼少女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却不是指同一个人。但是张旷却很可怕的想着:
是怎样的事?能用同一句话所概括的事,会不会根本是同一件事?
接着他听到吸血鬼说:
你知道妖怪是怎样产生的吗?妖怪的力量,来源于人类历史中的传说。行走在世界上的妖怪们,是因为人之信仰而存在的“活的传说”。鲛人、九尾狐、吸血鬼、狼人。没有语言和传说,妖怪等于是没有被观测到的空无。
换句话说,如果把传说的信息输入人类身体,人类也可能变成妖怪。
「你在说什么荒唐的话?」张旷听懂她的每一个字、大脑却拒绝理解内容。「少扯这些不相干的故事?!」
这和谈以沐的过去有什么关系?
不是不相干的事。阿格妮丝双手放在胸前好像在忏悔。
在六年前的某一天,有个“圣人”级别的妖怪被杀死了。
圣人级别的“传说”力量,失去容器之后会怎样呢。打个比方的话,就好像是一百万枚硬盘里装载的古籍、被飓风刮到世界各处。
在那一天里,世界上有数万人类死亡。大多数是因为血液接受了“传说”的力量,身体变成畸形的妖怪之貌。
六年前的的大灾日被叫作【妖择之日】,是圣人的任性所为,无法避免,只能接受。
遇难者的亲人、亲眼看到身边的人变成“超越人类”的可怖之貌,至今都经受着煎熬。吸血鬼少女的声音就像月光一般轻盈。
有人因此患上“恐惧症”,终日不得安眠,这就是妖择之日的故事。
——妖怪恐惧症。
张旷的胸口,因为愧疚而冒出窒息感。谈以沐无法和妖怪接触,他以为那只是“小事”,只是早饭只能在家煮粥、只是没法在高峰期购物的“小事情”。
事实是,谈以沐在那一日里,目睹了亲人失去人类的样貌。
为什么自己会那样迟钝?为什么没有去了解过她的一丝一毫?哪怕少女的告白只是遵循命令,哪怕只和她在一起三天。但是少女和他看过电影、抓过巨大玩偶……
……还对张旷说「不要离开我」。在梦中说出那几个字的少女,到底有多么的无助。
现在、立刻以及马上,张旷想踏开龟裂的山道,前往她的身边。
但是。巨大的荆棘横断面前,吸血鬼少女的自白终于进行到了最后:
但是。你知道吗。在妖择之日里,还有一些人接受了妖怪的力量、却仍然幸存下来。
那些人会怎么样呢。
答案是“人类的部分”死去。“超越人类”的部分作为主宰,填入原来的躯壳,变成新生的妖怪。
叫“阿格妮丝”的人,曾经是神父“克里斯多夫”的妹妹。但是在六年前,有个罪人以阿格妮丝的身体为饵食,吞掉了她的一切,获得了生命。
那是我哦。
自称为罪人的阿格妮丝。失去了人类的躯壳,由某个人的尸体变成的吸血鬼阿格妮丝,说道。
「所以阿格妮丝要赎罪。您的同情,并不能赦免我的罪过。」
金发少女平静但绝望的说。她好像在许多相似的夜晚,对自己说了无数遍同样的话似的。
如果我的存在、代表着某个人的死亡,难道不是“罪”吗?只要存在就无法抹消的罪?
「——我才懒的去同情你。」
「……?」
吸血鬼惊讶的看着张旷。少年的眼中闪烁的情感,与其说是同情或者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任性。
「我没有,不打算,也不会去理解你。圣人才不是高尚的家伙。」
但是,她听清楚了,少年仿佛命令一样的喊道:
「我不想看到你再痛苦下去!这是我的事情。跟你何干?」
阿格妮丝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张旷用很自私的语调说着,好像说出来就一定会实现似的。不管他人的想法,完全的自我主义,干涉他人的人生、让所有人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活。
但阿格妮丝怎样都无法产生厌恶之情。吸血鬼冰冷的身体甚至感到了某种炽烈的情感,从来没感觉过的情感。
不要再说了。
阿格妮丝颤抖着拿起刑具,准备穿刺自己的咽喉。献出自己的咽喉,就能第十六次使用基督教的【鲜血磔刑】,让血色洞穿少年的身体。
但在那之前,她居然看到,张旷自己伸出手,握住了血色荆棘。
张旷的掌心被划烂。他为什么要伤害自己的身体?——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阿格妮丝忽然愣住了,这个问题反而是十秒前张旷问她的。金发的少女头一次怀疑:作为吸血鬼的自己,也有着与人相似的情感么?
马上她看到张旷向自己冲来。
嗅到圣人的血液,会令阿格妮丝迷醉。他没有挥拳。男高中生流满鲜血的手掌,轻轻的贴上阿格妮丝的面颊。
不死的吸血鬼,颤抖着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