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动几乎将山顶的所有东西全部吹飞。砂石、植被甚至如喷泉般抛到天上。
大概在混乱中坠落了三分钟,张旷发现自己正躺在半山的观景平台处。
谈以沐的身体、正好落在他的旁边。
张旷刚想站起来,胸口却被手按住了。
「谈以沐?」
马尾辫少女颤抖着翻过身,跨坐在张旷的身上,纤细的双手按在他的胸膛。被白袜包裹的双脚摩擦着张旷小腿的内侧。
少女像黑宝石一样的眸子,没有任何遮掩的直视张旷的面庞,那是张旷从来未见到过的直率眼神。因为震动的关系,她的束发披散了,长发就像黑色的瀑布流下,缠绕住他的手臂。
「对不起……」
张旷说了自己早想说的话。没有早点去了解她的“过去”,他把少女的心结当成小事,还有,没有早一点来到她身边。
不对!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少女的呼吸变急促,她低下头,两人的额头都碰到了一起,张旷感觉到她呼出的湿润的空气,她不再露出那样“神气”的表情,或者说那只是优等生的伪装。她要把最真实的自己,吐露给张旷听。
「我也……有一个妹妹。」谈以沐悲伤的笑了。
妹妹是这样子的,妹妹穿着淡蓝色泡泡袖,妹妹不管在哪里都要跟着姐姐,妹妹会在洗澡时候抱住姐姐不放,妹妹会在的清晨钻进姐姐的被子打闹,会认真把手工课的布花缝到姐姐的裙子上,因为妹妹觉得姐姐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
妹妹只有在记忆里是这样子的。
但是在六年前的生日,她“失去了人的形状”。
谈以沐甚至没办法回忆起那个场景,只要想起自己有过那个亲人的事实、心脏就仿佛沉入深渊。
在那一天,医科大学的人员从家里将三米长的巨大塑胶袋运走,似乎在进行着“妖择”的研究。她甚至知道,妹妹的身体并没有被处理,现在就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设施内,她曾鼓起勇气去病房,只能看见从门缝中延伸的如同棕榈树枝般的虬结肉块和羽毛。
谈以沐患上了恐惧症。
一开始,她没有向张旷说出口。他慌张地抱住少女在超市内穿行的时刻,是头一次有人伸手带她远离那种恐惧。说到底、为何“天师试炼”要以那样的方式进行。
——因为少女根本没有办法和妖怪战斗,如何成为统率道教的天师呢。
即便如此。谈以沐的“梦想”却是成为天师,用天师的权力,说不定能拯救妹妹。
「这样的我,是不是很弱小?哪怕再努力,哪怕成绩是第一名,却仍然无法真正使用自己的力量?」
「没那回事!!!」
张旷握住她冰冷的手,他都能感觉到少女的血管的震动,好像她的身体与自己相连,「你才不是弱者。」
「你很强,你比那个该死神父要强的多!像他那样,因为恐惧而用暴力武装自己,为了实现愿望把他人当成工具的人,才是弱到不像话的人!」
张旷好像在喊给世界听。
少女愣了一下,露出了最幸福的笑容。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背着银白月光,轻轻说道:
「能和我交往,成为我的男友吗,张旷同学?」
没有奇怪信件、没有宗教命令、没有附加条款。少女直率着说出内心的情感。
我……!
张旷的心脏好像要跳出胸腔。
但他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
只来的及回复她一个字,少女的微笑就凝固在脸上。
张旷才想起来,战斗还没有结束,在巨大的山崩之后,神父又在哪里?
谈以沐的眼睛失去了焦点。她的手好冷——不对,根本就是冰冷,从她脖颈被神父割破的伤口处,居然生长出了白银色的无数结晶体。
银色结晶一瞬间覆盖了谈以沐的身体。少女仿佛被冻结在金属之中,并且那些“晶体”在不断的凸起、变细长,成为羽毛的形状。
「谈以沐!听我说话……怎么回事?!」张旷想托起少女的手,但她的关节甚至都无法活动,像是蜡像一样。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那是因为——」神父的沙哑嗓音在两人身后响起。「献祭已经“开始”了。」
从祭典摊位的阴影处,再次出现的神父,冷笑着对张旷说:
你知道基督教的祈求魔法吧。祭品通常要以火焰焚烧,但无火的祭品也可以。参照道教的话,就是拿蔬果上供给神祇也是允许的。
「还不明白么?十字架和鼎摆放完成时,仪式就已经开始了,差别不过在时间长短罢了。」
你不会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神父俯视着张旷说道。我身上的“圣牌”,乃是圣城的门的一部分,用“宝石”象征圣经中的幻兽。
黄金的狮子、是“勇武”。
白银的羔羊、代表“恐惧”。
十字架就是羔羊,是神子在被处刑前经受的“恐惧”。换句话说,被放上那十字架的人,都会被自己最恐惧的事物吞噬。
谈以沐身上的银色羽毛,正是她对妹妹的愧疚,对妖怪的恐惧的具现。
无数碧玉色的线条、从土地中溢出,没入神父的身体。他一边狂笑着走来,仿佛大地随着足迹被拖动。
对,仪式已经启动了。
张旷想怒吼,每一根神经都在发抖,但叫不出声音。
「鼎的力量,切实流向了这里,」神父扬起双臂,他微笑着弯下腰,「她死去的时刻,我就会成为新的圣人。」
「对了,似乎你也是圣人。真令人失望。徒有圣人之躯,却没有圣人的器量。你既无救济世界的慈悲,也没有主宰世界的自私。」
克里斯多夫发出砂纸一样刺耳的声音。
张旷是圣人没错,但他没有医治的能力,他没有挽救濒死之人的权能。他的能力是改变“原因”和“结果”的联系,但就已经发生的事而言,他没有任何办法。
确定了原因,世界就如程序般运行,不可逆转。
张旷甚至连代替她死去都做不到。
……等下。
在月亮被云层彻底遮盖,仿佛一点希望都没有的时刻。张旷忽然想起:
他用手接触空气中的“弦线”,会从手中引发真空的涡卷。捻动通向云层的“弦线”,会在以自己为中心引来无征兆的雷电。按此类推——
是不是触碰她身上那些“结晶”,就能把它们引到自己的身上?
张旷的手心在流汗。不是可能。是一定。基督教的魔法,说到底还是一种因果现象。在“圣人的视野”中,张旷看到无数银白色的细链,将谈以沐的身躯缠紧,就像是金属的蝶蛹。
(那些就是“代表恐惧”的“羔羊”。)
张旷在神父嘲弄的目光中,伸手、抓住了谈以沐结晶化的手臂。
在“视野”中砍断那些白色的细链,结果会怎样?
张旷会代替少女承受现在的痛苦。
说不定,真会死掉吧。
但是,他想都没想后果。
少年就像浪客挥剑一样、挥手斩向“因果的弦线”。
手臂扬起的那个时刻,仿佛白色月光和寂静的山峦在此定格。
包裹少女的银色羽毛在一瞬间炸裂,随即像是水银般爬上张旷的身体,涌进毛孔和口鼻,将少年固结成银色的塑像。
这是在六月二十四日发生的事情。谈以沐的视线再次清晰起来的时刻,面前的少年停止了呼吸。这是在晚九点整,月亮被彻底遮住时发生的事情:
第十名圣人张旷,代替某个人,“死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