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孟应记起了某个片段。
遗落在记忆长河中,纵然陈旧褪色,却仍刻骨铭心的片段。
彼时,小鸠和应尚不知自己真正的身份,离篁也是天真纯粹的小姑娘。
伴着夕阳余晖,他们总在同一个公园玩耍,在那里,每天都能瞧见三人一同搭建的沙子城堡。
晓和所有的女孩一样,希望成为公主,渴望得到全世界的宠爱。
因此,孟应自告奋勇地成为了骑士。
他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保护”,与生俱来的保护欲,在三五岁便初见端倪。
日复一日的游戏中,三人的牵绊与情感日益深厚,成了无所不谈的好友。
在孟应稚嫩的印象中,晓虽是公主,却很不服输,顽强而倔强,常与男孩打架,身上也总是挂着着帅气的伤痕,言辞动作比同龄者成熟许多,这都让他觉得,晓才是真正的勇士,而自己或许是个假货吧。
问起那些伤痕时,她这样回应——
“这是与恶龙搏斗留下的伤疤。”
是的,所谓“恶龙”,是三人游戏中的假想敌,小鸠往往担任这一角色。
每当她这样讲,孟应都会投去羡慕憧憬的眼光。
对于彼时晓口中的“恶龙”,孟应的只剩下了几个简单的印象,恶龙的视力不佳,恶龙的腰部是弱点,恶龙还喜欢鲜艳的紫色。
因此每次游戏,只需用紫色的布蒙蔽的恶龙的眼睛,它便晕头转向,瞧不清了,之后一击打中腰椎便算剿灭了它。
他不知道的是,公主纵然坚强到能与恶龙抗衡,却仍依然希望得到勇者的宠爱。
直至某一天,她这样对应说到——
“恶龙愈来愈强了,他发起火来很凶,又力大无穷,三天后,它要将我掳走。”
“三天后,你会来救我吗?”
“我会。”
恶龙抢走公主,勇敢的骑士将她拯救,经典而烂俗的故事桥段,但对他们而言就是绝佳的剧本。
这是幼童稚嫩的誓言,童言无忌,原本无需在意。
但孟应认为那是个正式的承诺,他莫名地觉得,这句话分外沉重。
可他未能将之履行。
三天后,晓离开了这座城市,不知去向,此后的十年间,孟应再也没见过她。
他失信了。
年幼的他曾因这次失信而郁郁寡欢了足足一个月。
他怀疑,晓是否真的被恶龙劫掠,否则怎会像这样突然消失,连一句告别都不留?
但小孩终究是孩子,随着时间流逝,那句承诺也渐渐褪了色,和其它琐事一起,被封印在记忆的深潭之底。
直至五天前,在入校途中必然经过的信号灯下,他又一次遇见那个女孩。
晓同学真正的名字是“仓庚”。
孟应总算想起来了。
他曾见过这个女孩,不止一次。
彼时只有五六岁的年纪,他们是儿时的玩伴。
回到现在。
“……”
听到自己的本名,晓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无需追问,因为孟应看得出来,对方的神情是“为难”与“厌恶”,而非“困惑”。
“别再叫这个名字了。”
她并不惊讶,显然,对方很早就认出了自己。
即便如此,她却没有主动接近,甚至一点亲近的迹象都未显露。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孟应对她的反应无法理解,他并没做错什么,干嘛是这副态度。
因为没能履行当年的承诺吗。
小孩子过家家而已,他不觉得如今已然心智成熟的晓会为那种事斤斤计较。
多年未见的玩伴重逢,就算感情淡薄所剩无几,也不至于冷眼相对,视若无睹吧。
她整理了一下衣摆和领口,绕开孟应走到门前,转动门闩。
“等等,她们可能还在找你。”
“我知道。”
说实话,离篁觉得很麻烦。
如果被这么欺负一通,教训一下,忍耐忍耐日后就不会被找麻烦了,但像这样教那几人吃了瘪,今后又会被怎样报复呢。
“总之……”
她推开大门,走了出去。
“你不要再管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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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离篁请了假。
她似乎有些家事处理,因此早退,课间,孟应无聊地托着腮,瞧三五成群的小团体们叽叽喳喳。
当然,他是不会加入任何团体的,除非自己能成为主导。
倒不是因为他的控制欲强,只是能让孟应感兴趣的事物太少,若真要与谁为伍,他希望自己能和那些真正合得来的人一起。
但这样的人太少了。
“孟应。”
讲话者是班长,问知更。
要说这女人给人什么印象,那便是极端的优秀,极端的刻薄。
她对于师长的训诫有着信徒般的虔诚与执行力,对于任何不端都无法容忍,简直就是本行走的学生守则,不仅成绩名列前茅,在手工、体育方便更是无可挑剔。
但她太过刻薄了,总是以自己的标准要求别人,认为其他人做不到,就是不够努力,就是好吃懒做,其他人倒还真没办法反驳,若有人问“说了这么多,你又是怎么做的?”的时候,她便会拿出自己对自身比对别人的要求还严格十倍的证据。
譬如,长跑一公里,她会率先跑个三公里,而且三公里所用的时间比跑一公里的第一名还要短。
诸如此类的例子数不胜数,所以她的朋友不多,但她似乎也不需要朋友,的确,优秀的人选择朋友的标准也会偏高,能入得她的法眼,那一定不是凡人。
除此之外,问同学似乎还有很严重的厌男症。
对于男生,她总是保持在警戒线外谈话,除了必要的接触几乎从不做任何交流。
因此在她叫到自己名字的瞬间,孟应就清楚,这家伙大概是来找麻烦的。
扭头,瞧见了对方那锃亮的大额头和圆框眼镜。
坦诚来讲,剔除那些惹人厌的特性,她仍然是个高素质的美少女,但这朵高岭之花也太高了,盛开于珠穆朗玛山巅,着实没人够得到。
“夏老师找你,请十分钟之内赶到。”
留下这样一句话,她便扭头离开。
毫不客气。
但她的态度一向如此,班上人也习惯了,和她争辩只会被驳倒,和她动手只会被打的鼻青脸肿,还不如视若无睹,少惹麻烦。
孟应离开座位,推开教室大门。
爬上五层楼梯,穿过长廊,他走到夏蟹的办公室门前。
“咚、咚咚”
敲了敲门,踏入屋中。
“请问…夏老师在哪儿?”
虽然是夏叫他来的,但办公室内根本没有她的身影。
“夏老师在隔壁的休息室,你到那儿去吧。”
她的同僚热心回应。
休息室。
向右侧瞥了两眼,前走两步,瞧了瞧休息室的门。
“请进。”
走入屋中,一看她那架势,显然是故意在这里等自己的。
翘着二郎腿,胳膊搭在沙发上,仰着脖子,看动作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地痞流氓。
“孟应……”
她拉着尾音念出对方的名字。
“你这小子,真是给我个大惊喜啊。”
夏蟹一拍额头,坐起身来。
“竟然闯进女厕所,你是认真的吗?!”
什——
等等,自己不是已经罩住了摄像头吗,为什么还是被发现了,这不对劲。
“而且还是以这么滑稽的姿态。”
她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转过来,让孟应瞧清里面的情形。
那是一段视频,画面并不稳定,分为两段,第一段大概是罩着头的他牵着晓同学的手从二层楼梯狂奔而下,钻进杂物间,第二段则是孟应从房间走出去的模样。
“这是教室外安装的摄像头拍到的,寒假新安装的摄像头,你小子不知道吧。”
看视频的拍摄角度,应该是走廊窗子外、另一栋实验楼上方安置的摄像头所拍摄的画面,根本不在长廊内,因此没被情急之下的孟应发觉。
糟糕,还是出了纰漏吗。
他的大脑高速运转,想着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变态行为。
“有三个女生到办公室告状,说有同级的男生用衣服包着头闯入女厕,我又看到了这则视频,所以赶紧把你找来了。”
等等。
被摄像头拍到了,又被夏蟹看到了,那岂不是说,全部教职工都能得到这段视频吗?!
似乎发觉了孟应的紧张,夏摆了摆手。
“没必要担心,我不觉得你是那种人,现在这段录像也只有我看得到而已,不过你要和我解释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我会联系校长把这段记录删除,谁都不会知道的。”
“但解释不清,后果你清楚。”
“坐。”
喔。
哦哦哦。
孟应就知道,夏蟹果然是个好人,他没有看错。
夏老师——
不,夏姐姐,只要躲过这一回,要我给你当牛做马也成。
他抚了抚砰砰乱跳的胸膛,坐下了。
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与她听。
“是真的吗?”
“当然。”
“你可以保证,为自己的言论承担后果吗?”
“嗯。”
孟应点了点头。
“呼……”
听他这样讲,夏蟹也长舒了一口气。
要是自己的学生里出了变态,她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甚至怀疑那是否是自己的失职。
“好吧,既然如此,你也不必担心了,回去吧。”
夏蟹起身,叉着腰。
“之后我会找离篁求证,如果所言非虚,我就替你隐瞒这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