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上山后的第九天。
北陆人把这座雪山叫死雪山,意思是上山的人谁都逃不过死于山里,尽管那只是古老的传说。我幸运地靠着一匹长毛巨马顺利越过这条北陆与西陆的交界,于第九天下了山。
长毛巨马是死雪山西陆侧的特有马种。它们拥有健壮的四肢,全身覆盖着厚厚的长毛用以保暖,特别是蹄子上的厚毛层是得以行走雪与冰上的关键。它们擅长登雪山,并且有着定期上山不吃不喝睡眠大半个月的奇特习性。由于在野外的巨马是站立睡眠,据说西陆人在雪山上过夜时,都躲在巨马身下保持体温。因此是许多登雪山客的保命用交通工具。
当然,北陆人也有他们的法子:他们将一种名叫“火得咖”的怀石放在火里烤一个月,这种怀石就会变成保存有大约九天热度的怀暖石。把多块怀暖石包裹在披有毛皮的动物内脏口袋(将动物内脏做防腐处理后的袋子)里,一般能够维持大半个月的热度。北陆人往往人手都有这样一件道具。
我当然在出发前就准备好了几块怀暖石,奈何像我这样的穷困旅人,实在是买不起内脏口袋,一个荷包大小的内脏袋子的价格相当于三块怀暖石,我天真地以为多备几块怀暖石就能助我越过雪山。
由于冷却的怀暖石会变重,并且反过来吸收其他东西(比如我)的温度,我不得不在使用完一块后便扔下一块,当我找到正在睡觉的巨马时,手头就只剩唯一的救命石头了。
幸好驯服巨马非常轻松,虽然有些书里确实记载有西陆的长毛巨马早在狩猎时期就被当地人驯服,我本以为还是要使出我最不擅长的御马(御术是我在社学里最差的一门课,大概和其他几门一样差),然而巨马十分配合地让出了它身下的温暖,我也用行李中的杂粮团子回报了它。在北陆吃久了冷食,让我比起携带口粮更想吃顿热菜,不过巨马却很喜欢这团子。
之后下山的路十分顺利,巨马虽然硬如石头,但自我双脚夹住的马侧腹部传来的热量,成功让我忽略了屁股的僵硬感。巨马熟练地在陡峭山路间游走,我想它一定认得所有山里的路。
当周围除了白茫茫的冷空气外多了几分颜色,我的精神也跟着振作起来了。如我手里那份世界地图所绘,西陆的雪山之下,是一片巨大的湖水,湖水常年冰冻,即使在没有下雪的日子里也没有融化半分。我记得地图上标注的地名叫“冬湖”。
——那就是淹没了一个国家的冬湖……
只要是看过点西陆旅行资料的人多少都听过冬湖这个名字,或者更确切来说是“冬湖国”——希摩莱斯冬王国。那是曾经矗立在冬湖中央小岛上的一座城堡国家。800年前,冬湖几百年的冰雪突然融化,整座小岛在一夜之间沉入了冬湖里,就此冰封。
这样的故事无论真假,都令人感觉到世界之大与历史的久远。遗憾的是,我从未见到与之相关的绘画,即使西陆已有能快速记录所见画面的名为“摄影”的科学技术,听说也因为冬湖的气候而难以成像。
然而,就在眼前,越来越清晰地浮现了——一大块结冰的湖面。
……毕竟是八百年前的事了,能看到几十甚至上百米冰层下的城堡才有鬼了。
我把脖子往6层毛织高领里缩了缩,做作地打了个冷颤。
无聊又平稳的下山之路持续了两天,离开北陆村庄的第九天,我正式踏到了西陆的平地上。不敢想象走出这巨大的冰冻湖泊与周围茫茫一片森林还需要多久——原本该有的这种迷茫,在临近落地发现森林中有一座塔楼建筑时宽慰了。
先不管那里有没有人住,哪怕被荒废很久也无所谓,只要有个能躲避风雪的地方让我点起火来,姑且也能缓个几天吧。
“好马儿,再帮我一会儿。”我拍拍巨马的脖颈,稍稍将它的脑袋掰向了塔楼的方向,“看那个地方,拿来过夜不错吧?”
巨马像是听懂了似的,发出一声龇牙咧嘴的呼噜声。它调整方向后,在地面以更加轻快的节奏快走起来。我知道今晚一定有着落了。
当巨马绕过冬湖向森林进发时,我又瞧了眼湖面,冰层表面平整,却透出了层次不齐的下层冰层,对于我这样没有目标的旅人来说,要是气候适宜,在这里多逗留几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这里看起来就是能静下心来观察自然的好地方。森林周围不乏有北方雪原中常见的自热植物(自带温度的植物的统称),也偶尔听到寒地鸟类的鸣叫,就算猎不到肉食,靠着自热植物和被寒地鸟抛弃在这些植物中自然孵化的鸟蛋,也应该能在这里安度一小阵子了。
一想到接下来能吃到像样的热料理,我这才意识到已经饿了大半天。每天只食用一点携带口粮果然不行,即使维持了体温,也很难照顾到健康的运作。我不得不提醒巨马请它加快速度。
然而被雪白的视野麻木太久的我没想注意塔楼其实已经很近了,我甚至在那底下看到了……一位女性。
——是建筑的主人?我有猜想这里可能有住人,却完全没料到是个女的。
对方带着几乎遮住大半个脑袋的毛皮帽,又身穿一件看起来十分笨重的外套,好似一座钟地站在塔楼前的院子里。被圈起来的这片院子似乎种了一些与周围天然植被完全不同的植物,在雪地中格外鲜亮的绿色,是我没见过的植物。
压着雪地的脚步声变慢了,巨马显然有意在等我下马的时候,见院子那头铁钟一般的女性注意到了我,我也出于礼貌地跨下了马,背上驼在马背上的行李,顺带把包里余量不多的团子又给它塞了一大颗。巨马一口吞下团子后低头蹭了蹭我戴着的北陆雪原牛皮帽上的厚绒毛,接着又呼噜一声,踏出几步后,飞奔去了雪山的方向。
我一定是它雪山“度假”途中的一个意外吧,真是个好人……呃不,是好马。颇为遗憾的是,失去了热源的我此刻已经开始流失体温,我不可能马上拿出口袋里的牛皮笔记本去记录下与这匹马的故事。
回过头,院子里的女人已经看我好一会儿了。我尽量用稳重的步伐,不显露可疑与威胁地往建筑物靠近。一边思考着该怎样与对方做初步交流。
西陆是数十个国家组成的大陆。与国家稀少且以民族部落划分的北陆不同,西陆有着许多文明同源文化同根,统治者却完全不同的诸多小国。在世界地图上,西陆的陆地被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北部的大片陆地,南部则是一片名为“月光海”的内陆海。西陆的南北是完全不一样的文明起源,因此语言也各不相通。
然而,在北部这大片陆地上却有一个横跨整个西陆中央的帝国——西列尼大帝士国。一般叫做,西帝国(SETE)。
西帝国并不算是一个有正面风评的国家,在我过去到过的地方,通常将帝国称为殖民与工业的“燃烧帝国”。它既有着让全大陆向往的技术大爆发的工业能力,又有植根于帝国历史达五百年的殖民与奴役土著文化。他们有着让工业“燃烧”的科技力,也有“燃烧”尽他人故土的军事力,一个恐怖的霸权帝国形象不过如此。
我当然也有去过帝国的某些地方和南边的殖民地,遇见的帝国人则有好也有坏,曾经和帝国游学生在列车上有过交流,也被帝国的商人或混球们一次又一次诈过钱,总体来说,我对这个国家的印象也同样没有多好。但这并不妨碍我学习帝国语的想法,早在课堂上听说了西洋帝国的威名后,出于旅行方便的目的,我有意识地在学习帝国语言,自我出游至今十年,也在帝国东南边的地区旅行多次,就算旅行毫无目的,光是浑浑噩噩地周游各地,也还是把这门语言学会了。
在西陆,帝国语基本上是通用的。只是有些地方会敌视帝国人,但我无论外表还是口音都不似他们,也不必担心这种事。姑且就先用帝国语向对方打招呼吧。
“你好。”我猜不准时间,就含糊致意了。
对方虽然在院子里,还被包裹成了一座钟的模样,却也多少看得出年纪——应该挺年轻的。“啊,您、您好啊先生!”慌张的声音果然非常年轻。
“很抱歉打扰到你,我是一名周游大陆的旅行者,从北陆入境到此地,不想这一带完全不见村落,我只能投靠到女士你这里。想请问女士能否善良地收留我。”凭借与那些行商人打了多年的交道,在帝国语的文明礼节方面还算是学了点皮毛。
“啊,好……哎,先生是帝国人吗?”她的声音从衣物间传来,像是闷在雪地里小动物的声音。
“不是,我只是稍微会一点帝国语。”我谦虚道。
她似乎笑了:“那您的帝国语可真好!”
“彼此彼此。”
“啊,我出生在帝国,当然会帝国语啦!”对方恢复了口语的语调,看来比我想的还要年纪小,也许只有十五六岁,最多十七八岁吧。
我略歉意地一低头:“那还真是失礼了。”
“啊哈,没关系~也经常有人分不清帝国人的嘛!”她的态度颇为热情,主动替我拉开了院子围栏的铁门,“先生请进~”
“非常感谢女士你的慷慨。”
她摇了摇头,脑袋上的帽子还多晃了半圈,导致遮了左半张脸,她不得不扶正帽子,这幅画面实在是让人想发笑。还好有毛织高领保护住了我的风度。
“不用谢我,这是少爷的指示,他好久之前就在楼上看着先生您了呢!”
循着她举起的大手套引导去的方向抬头,大约有五六层楼高的塔楼上,数个落地窗台都正对冬湖,我虽看不见里侧的人影,却有种正被人从高处俯视着的感觉。
像这样看我下了两天的雪山吗?果然这建筑是能静下心来观察“自然”的好地方啊。
——“那就请带我进去亲自感谢你家那位‘少爷’吧。”
很快我就知道,这位女仆带我进入的地方是被周围称为“灯塔别墅”的图里托普赛斯公馆。
而接下来等着我的,便是这座图公馆的年少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