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石头上，被手臂粗细的绳索系着三道绳结，在空白的地方，贴着描画有符咒的符纸。
石头的一半浸在水里，平静的水面上，倒映着一张苍白的脸。
在水池的尽头，一个穿着和服的高大男人脚步缓慢地徘徊了着。他几次想要离开，但是终于没有忍住，向被束缚在石头上的有晴开口了。
“后天，仪式就可以了。这几天你想明白了吗？”
“……”
她动了动了几下，原本垂在胸前的长发往两边略微摇晃，发梢之间，露出了少女娇美的胸部。
“如果顺利的话，距离纯血，只剩下两代。”
少女的声音细不可闻，但是依然带着嘲讽的意味。
“……为了血脉，延续这样奇怪的传统。有意义吗？”
男人的目光忽然凌厉起来。
“别忘了，你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你的血脉。”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成为一个普通人……”
“即使你诅咒这个血脉，对现实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转身往后走。
“无论怎样，你也是我的女儿。”
黑色商务车的玻璃上贴着不透明的茶色窗贴，让车外的人没有办法看清楚里面的东西。
“看你的样子，不像是来打工的，有什么事吗？”
杨皓眯着眼睛，打量着后视镜上那个人的脸。
“放心吧，我们在这里还是很团结的。如果被什么人欺负的话，就来找我们吧。”
他一边开着车，和杨皓闲聊。
杨皓想起了有晴的脸。“我来这里找人的。”
那个人看了杨皓一眼，小声地问：“女朋友？”
杨皓没有说话。
那种奇怪的感觉，在脑海里仅存的，唯一鲜活的记忆，和那种依赖的感觉。让他分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样的情感。
“一看就知道。”那个人笑着说。“如果人家真心想让你来的话，你也不会坐黑船冒这么大风险。这种女孩，值得吗？”
那个人一脸关切的样子，好像已经把杨皓心里的事完全看透了一样。
“前面就到了，我这车没有通行证，你就在前面下吧。”
杨皓摇下了车窗，往外看去。
螺旋状纠结着的结界，让半个天空都染上了绚丽的紫红色。
这样的景象，普通人应该是没有办法看到的吧。
杨皓走下了车，灿烂的阳光直射在脸上，让人觉得火辣辣的。
仿佛他的脸上被打上了标签一样，周围的人似乎都若有若无地看打量了他两眼。
距离那个十几米高的建筑，还有大约三公里的路程。但是越往城市深处走过去，这股莫名的狂躁就越是从内心升腾出来。
或许是心虚产生的错觉也说不定，异地的人，事，物，仿佛嘲笑一般围拢过来，要把他这个在大街上格格不入的家伙驱逐。
忽然，杨皓萌生出了就这么离开的念头。但是下一秒，他就把这个念头彻底地抛弃掉了。
虽然有些模糊，但是会被那样的黑影绝对不会看错。连最炽烈的阳光也没有办法稀释的黑影，能和那种东西相安无事地并存，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
他提了提下了快要滑下肩膀的背包，快步追上去。
杨皓幻想过和翎的见面，但再给他无数次机会，他也猜不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这只是一家很普通的酒屋，现在客人也只有翎一个人而已。
他穿着黑色的休闲裤和红色的上衣，就和普通的学生没有什么两样。无论如何，杨皓也没有办法把那个居高临下的阴阳师和眼前的这个人联系起来。
杨皓傻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正坐在吧台前面，用筷子夹起生鱼片的翎。
在吧台后面陪着翎的是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看上去像是在这里打工的学生。脸上一副黑色的细框眼镜，让那张原本就文静的脸上多了一分模范生的味道。
女孩低头对翎说了几句，他慢慢地转过头来，和杨皓短暂地对视之后，他拍了拍边上的位置。
“过来坐吧。”他用流利的中文说。接着，又用日语和女孩解释了几句。
女孩一脸微笑地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杨皓，往厨房走过去。
“这才六天吧，虽然想过你会追过来，不过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
翎大大方方地给杨皓倒了一杯酒，问着：“你是来找有晴的吧。”
“她在哪？”
“她？她当然在家了。”翎的表情很自然，就好像子啊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看起来像绑架一样的经过，而实际上，只是她的家人把她带回家了而已。杨皓发现自己的目的，被翎彻底击碎了。
不过翎显然没有照顾杨皓的心思，继续说着。
“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过你的力量，你就像一团有形体的空气，让我没有办法触碰你。你知道吗？即使我杀了你，我也不确定我能从你身体里取出魂石。因为我根本没有办法感觉它在你身上的存在。”
杨皓看着他的侧脸，小声地说：“相同的话，那个叫乔治的已经说过了。”
他拿起了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之后轻笑着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会把你留到最后一个。”
杨皓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撇开了话题：“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这里不像是你这样的人应该来的吧。”
翎饶有兴致地问：“我这样？我是什么样的？”
杨皓一时语塞。
“你对我有很多的偏见也好，猜想也罢，但是在神谕出现之前，我只是个和你一样的普通学生而已。虽然我不用为了升学或者就业而烦恼，但是你们的日常生活，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甚至有一段时间，还觉得那才是应该有的生活。”
“那么，为什么你还会……”
翎把酒杯抬了起来，示意小声一边抱怨着。
“你倾听的技巧也差得太离谱了。现在这样的气氛，是应该插话的时候吗？”
杨皓憨笑着抱歉，闭上嘴巴安静地看着翎。
翎指了指厨房，继续说下去：
“我从国中就认识晓，国二分班之后，我和她就不在一个班上了。但是我和她都是班上的饲育委员，负责喂养生物室饲养的四只兔子。那天有一只母兔子分娩的时候我和她都不在温棚。等放学后，才发现兔子死了。我和她一起掩埋了那只兔子，她在跪花圃前面一直哭到傍晚。”
“动物一直是式神仪式的祭品，虽然我知道，可爱的动物会引起普通人的怜惜……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为了动物的死而哭成那样。”
“你安慰了她？”杨皓看他好像有停下来的意思，小声地插嘴问。
翎的脸上涌起一股阴霾。
“一个学长安慰了他，之后还送她回家。”
气氛陷入了一种奇怪的阴沉。
“她认识了他的男朋友，他们一直交往到毕业。我一直以为她很幸福，直到高中的一天，接到她的电话，她的声音很轻，就好像随时会倒下去一样。”
他拿起酒杯，一口把酒全部咽了下去，手指用力得就好像要把就酒杯捏碎。
“她去医院做引产，手术之后，身体虚弱到不敢回家……”
杨皓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她在我的公寓里住了一个月，就像一个木偶一样，虽然做着日常的事，却丝毫没有生气。在我帮她洗澡的时候，发现她身上有很多殴打留下的淤青，旧伤，也有新伤，甚至还有用烟头烧炙的痕迹。但无论我怎么问她，她也不愿意提起他的事情，把自己关在房里，折了满满一屋子的纸鹤。”
翎停顿了一会儿，看晓还没有从厨房出来，才继续说下去。
“我找到她男朋友的时候，那个混蛋正在和另一个女的约会。我拷问了他，他把那几年，他对晓做的事，一件件地说了出来。但是他却没有一点内疚！从他故意杀死兔子，到强迫晓怀上孩子……一件一件，用让人厌恶的表情和语气说了出来。你能想象吗，一个人在毁掉了另一个人之后，竟然还可以那样的心安理得，那样的的……骄傲。就好像晓只是他用来炫耀的资本一样。所以我让晓叠的纸鹤飞进他的嘴里，钻进他的心脏。”
他捏起了拳头，那时候的杀意从他的眼神里透露出来。
“我回到公寓的时候，晓正哭着，她像虾子一样地缩成一团。她后悔相信他，后悔从国中认识他之后的一切。她想忘掉，但是那些东西就像魔鬼一样缠着她。”
“我让晓失去了记忆，从国中，到毕业，关于他的一切记忆。”
翎停顿了一下，看着杨皓的眼睛，反问着自己：“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么多？”
杨皓看着眼前的人，就好像他多年不见的一个朋友，在酒后对他说着过去的事情。而这些事，他显然没有对其他的人说过。杨皓的所见所闻，和那个在空中形同魅影一样的阴阳师越来越远。
甚至有一些矛盾的感觉。
“所以，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有欲望，有自己的不择手段也想要达到的目的。而在他们取得这些的时候，谎言和欺瞒，暴力和压制……所有的这一切，都把一个人的的愿望变成另一个人噩梦。以至于这个世界上充满了仇恨……”
翎的话锋折转，与那天相同的杀伐气息从他的身上慢慢散逸出来，真实就从那股温柔之下，慢慢地浮现出来。
被扭曲的现实，第一次清晰的展现在他的眼前。而眼前这个人身上，所有看似矛盾的气质，也都逐渐统一了起来。
温柔而受到伤害，善良而受到欺骗。即使是温柔的兔子，在发狂之后，也会长出獠牙。更不用说是一条隐藏了利齿的狐妖！
“仇恨的根源是欲望，暴力的目的是实现欲望。只要抹杀掉这个根源，所有的悲剧就都不会上演。。每个人会满足，都会安于现状，即使每一天都平平淡淡，也会甘之如饴。这就像是一场手术，把会导致癌症的欲望，连同它的双子一起切掉。”
“这就是你想要的世界吗？”
翎转过了身，面对着杨皓。“不，这是必要的世界。”
“可是……”
就在杨皓想要说什么的时候，翎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那个被他称作晓的女孩从厨房走了出来。她的手里端着一个木制托盘，上面放着寿司，生鱼片，还有一碗汤。
“不要再说下去了，尝尝晓做的吧。那味道，即使吃上一辈子也不会觉得腻哦。”
翎小声地笑着，仿佛在自豪一般。
晓在他们面前坐下，笑着说了几句。
翎微微一愣，接着也笑了起来，解释着。
“她看我们聊得这么开心，以为我和你是好朋友。”
杨皓看着满脸笑容的晓，也报以微笑。
她是一个一眼就能穿的女孩，让人觉得温暖而安心的女孩。清秀的面目，并不算特别出众，虽然在柜台上工作，却看不出化妆的痕迹。她嘴角的微笑，就像在阳光下晒得温暖的河水，慢慢地流过身边，暖洋洋的气息浸润到每一寸的皮肤。
如果会对这样的女孩痛下毒手，那样的人究竟会是怎么样的混蛋？
杨皓这样想着。
“今天已经不早了，明天你真的打算去见有晴吗？”
“不是见，是把她救出来。”
“哈哈哈，”翎大笑了起来。“你不明白我们带她回来的意义，如果你明白的话，你就会知道，你的前面，会是多大的一个障碍。”
他拿出一张符咒，递给了杨皓。
“这张符咒能打开一次结界，如果你有胆量来我真正的家的话，应该会有用。”
杨皓结果了翎递过来的纸符，有些不敢相信。
“你这样做好吗？”
翎给自己和杨皓各倒了一杯酒：“即使你进来，我也不觉得你能做到什么。”
一饮而尽之后，他站了起来，手扶在晓的头上，轻轻地抚摸。“回去了哦。”
“嗯，明天见。”
晓的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
翎走了之后，杨皓还坐了很久，在船上的日子，他实在是没有吃过什么像样的饭，而晓的手艺，也真的和翎的说的一样。
舟车劳顿的疲惫，在酒足饭饱之后涌现出来。他望着还在厨房里忙碌的晓的影子，那个纤细的身影，慢慢和有晴重合起来。
“他真正的家……”
杨皓看着那张符咒，小声地自言自语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