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可以为我指点一下吗？”
“呜呼……”
隔间内，一位中年男子跪坐在僧人面前。男子只是寻常男子模样，穿着身冲锋衣，帽子放下露出有些长了的凌乱头发，胡子也好久没修了，身子更是瘦削。僧人倒是全然一副得到高僧模样，趺坐坐得标准，即使男子就在自己眼前求问，嘴里还徐徐念着佛经，果真也称得上宝相庄严了。似乎只是名普通男人在向得道高僧寻求思想上的点播。
然而果真如此吗——男子手中正握着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僧人的额头。
“大师……”
佛经在隔间里余音绕梁，一声呼唤轻薄不可闻。男子叹了一口气，打开了保险。
咔哒的机械声在屋里显得格外突兀。受到如此威胁，僧人也只是不动声色，默默照旧念着经。见男子似乎渐失了耐心，便叹息一声，双手合十施了个小礼。
“那么这位施主究竟需要在下指点些什么呢？如果只是来求解人事，何须用枪指着贫僧的秃头？”
“大师见笑了。带枪只是顺便而为的。”
大师了然，也不责怪，便又闭紧了眼，照样念些佛经。他自然是不怕的，大师是真正的大师，修佛数十年，偶然顿悟，一夜成佛。对他来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何况他还多苟活了如此久。
“那么我想问问，大师是怎么看待死的？”
“死？你是想说为什么你拿枪指着我，我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吗？”
男子低着眼帘，沉吟三刻，才点了点头：“也是一部分。”
“哈。贫僧倒是许久未和人坐而论佛了。”
“我一介凡夫俗子可不敢妄议佛陀。”
“佛陀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你还敬重他，不过说明你还未懂罢了。”
“多谢大师指点。然而这似乎与我想知道的‘死’无关吧。”
僧人轻笑道：“你道如何？这些怎与死无关。万事皆死。”
“佛家语应该是万事皆空吧？”
僧人也不辩驳。对他来说，男子有慧根的，若是多加开导多半也能一朝顿悟。然而僧人并没有这样的兴趣。他照样念着经文——实际上这只是他的爱好而已。如他所说，他自己已不敬菩萨佛陀，念诵前人的经文也不过是用来消磨时间罢了。
男子也不管他，只是自顾自继续往下说：“说起来，我倒也是这样。我拿枪指着大师的头，大师能做到面不改色。如果反过来，拿枪指着我自己，我同样也能面不改色。”
“施主只是看淡了，贫僧却是看空了。还是有些区别的。”
“这样吗。”
大师说完一句话，就又缄口不言。男子又叹气一声，室内陷入诡异的寂静。男子的手很稳，从刚才一直举着枪却始终不曾晃动过，哪怕大师偶然动了下脑袋，枪口也依然直指他的脑门。
“那么施主到底想求些什么道理呢？”
“我只想问，大师到底怎么看待‘死’的。”
“果真想知道？”
“虚心求教。”
于是大师又是合掌一礼，道一声“恕罪”，继而猛地睁开合上许久的双眼，在幽暗的室内，那漆黑的瞳孔极黑以至于似乎也在发光。他仍然保持着先前冷然的表情，目光灼灼地盯着男子，抬起一只手来猛地握住了枪身，用力把它调整到对准自己的面目。
“看吧，施主。这就是贫僧对死的态度。施主可以现在就开枪，然后让贫僧立即身死道消，洞穿贫僧的大脑，让贫僧悟了一辈子的佛理全都归于湮灭。然而又有什么用呢？！看看清楚吧施主！你就是开了枪也不过杀死世上一个秃驴，我的肉体死去了也不过少一个念经的歪和尚！”
“大师说的倒是在理。”
“然而事实是什么呢？！你能杀死我吗？你一枪下去果真就使我彻底‘死’了吗？我的思想，我的意志，无时无刻不在记录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当真只是包围了我的肉体吗？！你便一枪杀了我罢，可我的思想永远不死，我就永远活着。我既非肉体，亦非实际，当我悟透了之后我便无需存在了。”
“大师……”
大师的嘴角突兀裂起一个极度诡异的弧度来，这诡谲的笑容甚至要一路延伸得比眼角还高。他的双手因太过用力而颤抖！但他还在把枪口拉向自己的眼前！
“你弄清楚了吗？！我是不死的——”
“砰——”
子弹从枪管中爆射而出，如此近的距离下把大师的脑袋炸的几乎稀烂。大师那发着光的眼神就消失于人间了，他的遗言到底没说完，然而他剩下来一张裂开的嘴仍然高高扬着，像是到死都永远嘲笑着无知的男子。
男子默默望着他的尸体，候了半晌，尸体也只是默默倒在那里，普通的血溅五步。当然不会有任何反应了，死人怎么可能复生呢？男子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他对着尸体学着大师的样子施了一礼，就收起了枪。
“到底只是个念经念疯了的……”
男子站起身来，腿跪久了有些麻，不过不碍事。男子从不在意这种小事。当他也走出了阴暗的隔间，屋内便只剩下他临走前最后一声叹息回响。
门外一女子正靠着墙候着，见他走出来了，便打了声招呼，顺便递上了方白手帕。
“哟，唐乾，工作结束了？”
唐乾只是男子的代号——但是男子的本名确实也叫唐乾就是了。
女子也同唐乾一样穿着黑色冲锋衣，只是不像他身上的那样溅上了血渍，也不知道是不是制服什么的。一看便知，她与唐乾一个负责动手，一个负责善后。
“好歹擦一擦脸上吧， 外套可以丢下来给我解决。”
“嗯。那么你的工作开始了。另外，韩薇，那个人只是个普通和尚。和‘鬼’没有关系。”
“哦？没有吗？真是可惜呢。”
韩薇的工作简单来说是处理后事，也要包括消除证据处理尸体等等。这方面韩薇自己可是个顶尖选手。
没错，唐乾与韩薇都是杀手，但是有一个小小的不同：唐乾成为杀手同样只是顺带为之，而韩薇则是个真正的全职杀手。虽然现在的情况更像是职业杀手给业余杀手打下手。
唐乾慢慢擦干了面上的血渍，倒是可惜了这方白手帕。韩薇已经开始了她的工作部分，唐乾一个人站在门外，则在思考刚才的那个和尚的事。
这算是这个月来第一单——毕竟这个环境下也不可能天天都有人能掏出钱来买人性命。更何况唐乾对单子有自己的特殊要求。他自己没怎么登陆过接单的平台，都是韩薇替他接的单，再通知他。韩薇自己不动手，所以也只能听由唐乾的要求，只去接似乎和“鬼”有关的单子。
“鬼”是什么？唐乾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若非他亲身面对过，恐怕他这辈子都不会想到世上竟会有那种……恶劣的东西。
肉体，他想起了和尚说的话。一具永远燃烧的躯壳……
剧烈的痛苦突然涌上身体，全身血液几乎逆流，一瞬间就让唐乾瘫倒在地，浑身冷汗，嘴里无法抑制地发出痛吟。
“怎么了怎么了？唐乾，你不会又想到了那个吧？”
韩薇听见了动静，赶紧跑出来查看他的情况，唐乾却只是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来，示意不要紧。
这就是，“鬼”的诅咒。
他咬牙努力忍受着如同全身被活生生撕裂开的痛楚，肌肉也绷紧，血管根根虬结。韩薇一脸忧色地站在旁边，却不知道能做些什么，想着至少帮他擦掉些汗水，却又怕触碰他会使他更痛苦，于是手足无措。
痛苦很快平息了。毕竟这次唐乾什么也没做，只是偶然想起来了那只“鬼”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形象。虽然会对他的精神造成极大负担，不过并不会持续太久了。突然失去了重压，唐乾也几乎如同虚脱一般。
他努力摆了摆手：“去吧。”
“你真没事了？”
用力点点头。于是韩薇跪坐下来，取出另一只白手帕，轻轻替他擦去了脸上的汗水。她还想继续做些自己能做的事，不过被唐鉴叫停了。
他努力扯出牵强的微笑来：“好了，没事了。”
这就是所谓的“鬼”。给人带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折磨。唐乾深知这一点。
死亡、痛苦、睡眠、悲哀、饥饿。这是唐鉴所知道的五只“鬼”的名字。而被他们所诅咒的人类，则会永远失去对应的能力。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天真的以为，这是凌驾于人上的智慧，对渺小人类的厚赠。
——然而失去了其中任何一种能力的人，真的还能叫做“人”吗？
唐乾不知道。他不是哲学家，思考不出来这种问题的结论。这也是为什么，明明只需要解决了那位目标的僧人就够了，唐乾却偏偏要多此一举的和他谈论哲理。虽然很可惜，他并没有得到任何他想要的答案。
唐鉴当然是被“鬼”所诅咒的人了。那可是曾经的他，跪伏在“鬼”的面前，苦苦哀求才换来的诅咒。
——真是讽刺呢。他心想着。
说起来他会和韩薇结伴也是因为，韩薇，也被“鬼”诅咒了。诅咒她的“鬼”，是睡眠。于是年仅二十五岁的她，已经有整整十几年没有睡过觉了。或许我们可以称呼她为“不眠的非人”。
听起来似乎很普通呢……甚至乍一看还有些像恩赐的样子。
至于唐乾？
——诅咒他的“鬼”名为死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