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L城的夜晚与白天一样热闹，像常见的大都市一样，灯红酒绿，人来人往。若往最繁华的市中心去，甚至半夜三更都能听到卡拉OK厅里传出不成调的歌声，或是夜店门口醉汉的喧哗，只有靠近城郊的利姆彼得河一带还保留着一点夜的静谧。
“今晚是水瓶座的新月……”
街头广播里占星节目的主持人正用热情的语调告诉大家，新月象征着新的开始，在新月期间许下愿望会得到祝福。克莱奥对这种说法并不感兴趣，不过，新的开始也许是对的，她有种奇妙的预感，有些事情会在今晚开始，而她的预感一向很准。
其实今晚根本看不到月亮，就像四个月前的那个夜晚一样，城市里大半个夜空都被霓虹灯染成了淡淡的红晕，只有河畔这一小片夜空还维持着些许黑天鹅绒的色彩和微弱的星光。沿河风景不错，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正牵着狗在河边散步。克莱奥没养宠物，身旁也没有同伴，只有她一个人，看似不紧不慢、漫无目的地走着，像是在散步，又像在思考。
如今正是早春时节，晚风还带着寒意，克莱奥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毛大衣，系着围巾，亚麻色的长发随意蜷作一团，和半张脸一起藏在围巾里面，整个人都像与夜色融为一体，极不起眼。然而只要认真对视，谁也不可能忘记那双深青色（有人说像青金石的颜色）的眼睛，像一潭深水，仿佛可以照彻人的内心，却偏偏让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到了路口，克莱奥没有停下脚步，黑色的皮靴在柏油路上发出有节奏的咔嗒声，转过街角，纤瘦的身影又被昏暗的路灯拉长了许多。尽管看似单薄，但别在腰间的手枪却暴露出她绝非弱质女流。不知从何时起，克莱奥便习惯了时刻保持警惕，连睡觉也不敢睡得太深。虽说不久前她才刚刚成为警察，可她已经躲了持续四个月的追杀，再往前追溯还有十余年的腥风血雨……残酷的东西总是难忘的，幸福却转瞬即逝。普通人自然不会有如此惊心动魄的经历，可再不普通的人也会疲倦，此刻克莱奥似乎也有些疲倦了，疲倦时她只是静静地垂下眼眸，将晦暗不明的未来藏在了眼底。
再往前走便是横跨利姆彼得河的森特大桥，过桥之后往右转能看到一家很小的咖啡店，不显眼的招牌歪歪斜斜地挂在门口，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只有借着店里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才能勉强辨认出上面潦草的字迹——“Margaret'sCafe”。一切要素都对咖啡店的常客毫无吸引力，联想到L城高昂的地价，不禁让人怀疑这家店是如何营业至今的。克莱奥推门走进店里，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门口的圣诞树底下趴着的黑猫似乎被吓了一跳，甩了甩浑身的毛，绕着花盆转了一圈后径直跳到了柜台上。坐在柜台后面一边哼着歌一边盯着电脑的女店主立马就认出了来客，那是一位留着红色卷发、穿着时髦的女士，红彤彤的圆脸上长着一些小雀斑，猫眼石般的绿眼睛骨碌碌地转动起来，倒是和她的宠物有几分神似。她合上电脑站起身来，一边拿起托盘上的陶瓷茶杯，一边热情地朝克莱奥打招呼。
“晚上好呀，克莱奥小姐，真是好久不见了，今天想要喝杯什么呢？”
“晚上好，玛格丽特夫人。你这话也太见外了，谁不知道你们店里根本就只有一种咖啡呢？”店里有暖气，克莱奥摘下围巾，把它挂在椅背上，藏在围巾下那张苍白的脸看起来由于暖气的作用而稍稍恢复了一丝血色，“还是来杯热牛奶吧。”
“就因为是熟客，所以服务才要更加周全，不是吗？”店主笑着把一杯热牛奶端过来，放在克莱奥面前，“要加糖吗？”
“我自己来就行了。”克莱奥拧开桌上装砂糖的小罐子，随意舀了一勺，倒进杯里，再合上盖子，然后用另一只勺子细细搅拌起来。不知为何，她一向喜欢甜食。
“警局的工作应该很忙吧，”店主走到门口把门关上，随手便挂出了“打烊”的告示牌，然后回过头来望向克莱奥，“今天怎么有闲情逸致来这儿照顾我的生意了？”
“最近有个棘手的案子，有个自称‘幽灵’的杀手在L城连续杀人，还在现场留下了奇怪的记号。这家伙神出鬼没，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克莱奥朝杯子吹了口气，然后才缓缓喝下一口牛奶，“我想你应该也听说了吧，毕竟L城里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你。”
“噢，连警方都查不到吗？啊哈哈……”店主捂着嘴笑了起来，眼里颇有些得意的色彩，“这么说我的情报还真是独一无二呢！”
“没错，我听说警方也有不少人找过你帮忙，所以，你应该不会拒绝我的委托吧？”克莱奥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她，好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又好像丝毫没有给人留下拒绝的余地。
“这是当然，只要客人需要，我们就不能把客人拒之门外，顾客是上帝嘛，对吧贝蒂？”店主说着伸手摸了摸趴在电脑上的黑猫，后者以舒服的咕噜声表示回应。
“那价钱怎么算呢？还和从前一样？”克莱奥端起杯子又搅拌了几下，同时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放心吧，本店可是诚信经营，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店主把趴着不动的黑猫从电脑上强行抱了下来，然后把电脑打开拿在手里，“不过你是第一个买下这份情报的人，再加上情报搜集的难度和珍稀度，所以价钱要偏高一点，五千克劳，如何？”
“夫人，在报价之前，我觉得你应该考虑一下L城警察的平均薪水。”克莱奥放下杯子，露出一个真诚的苦笑。
“那我可没办法，”店主盯着电脑屏幕说道，“情报也不是那么容易搜集的，要不然怎么会连警察都没办法呢，我这家店能维持到今天也是需要代价的，你说是吧？”
“怪不得施瓦茨警长说，最好还是不要找你帮忙，唉算了……”说着克莱奥叹了口气，她看向窗外，外面的街道上只有寥寥无几的行人，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施瓦茨那种铁公鸡的话可不能信……我说克莱奥小姐，你在十字蔷薇也工作满十年了吧，难道就没攒下一点积蓄？”店主好奇地问道。
“你觉得有人能活着叛出组织，还顺便把积蓄都带走吗？”克莱奥反问。
“啊哈哈哈，说得也是，能做到前一条的人迄今为止也只有克莱奥小姐你一个呢！”店主又笑了起来，“不过我也不能为了顾客的难处就压低价格，毕竟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
“还真是冷漠，不过我也猜到是这样了。”说着克莱奥解开外套，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店主，“这份情报我买下了。”
“成交！”店主愉快地接过银行卡，然后熟练地敲打了一会键盘，再把银行卡递了回去，“资料我已经发给你了，包你满意。”
“你就不担心我这钱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克莱奥问道。
“我只负责出卖情报，至于钱的来路，那不是你们警察该操心的问题吗？”店主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这个表情更有黑猫的神韵。
“好的，我收到了……”克莱奥打开手机检查邮箱，很快就找到了她需要的资料，她不由得惊叹，“说起来那家伙才来L城不到一个月吧，你就把他的家底都挖出来了……”
“任何人，或者猫和狗也行，只要踏进L城半步，三天之内我就能弄到他的全部资料。”店主洋洋自得地说道，“毕竟我玛格丽特在L城可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啊！”
“那你不担心那个幽灵找你麻烦吗？”克莱奥好奇地问道，“他可是外地人，怕是不会管我们L城的规矩。”
“啊哈哈，克莱奥小姐，谢谢你的关心！”店主又笑了起来，“不过从以往的经验来看，有胆量找我麻烦的人都已经永远消失了，我想幽灵也一样。”
“好吧，那我就先走了。”克莱奥把空杯放下，站起身来，重新系好围巾。
“路上小心呢，克莱奥小姐。”店主站起身来收拾杯子，“恕我直言，我觉得罗莎琳小姐可没那么容易放过你。”
克莱奥没有回答，好像罗莎琳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尽管这四个月以来她遭到的不计其数的明枪暗箭都是出自此人之手。她刚想要往外走，然而就在这时，一阵冷风吹了进来——有人不顾“打烊”的告示牌，直接推开店门走了进来。
“玛格丽特夫人，才不到9点呢，你不会把客人拒之门外吧？”来者是个身穿褐色短外套的年轻女子，身材修长，黑色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给人干练的感觉，从一双石榴色的瞳孔中射出的是凌厉的目光，“我可是有事相求！”
克莱奥站在原地没动，目光落在来人身上，深青色的眼睛里晕开一丝涟漪，仿佛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甚至没有往她那边看一眼。
“萝拉小姐，今天是什么风把你也吹来了呢？”店主倒是面不改色地笑着迎了上去，“能让你亲自上门，看来是很要紧的事吧，不过要不要先喝杯咖啡？”
“咖啡就不用了，我需要最近在L城出没的那位幽灵先生的所有情报，那家伙影响到了我们十字蔷薇的名誉，首领很生气。”萝拉开门见山地说，然后随手便把一张银行卡扔在了柜台上，“请你开个价吧。”
“萝拉小姐，非常感谢你愿意照顾我这家小店的生意，记得替我向罗莎琳小姐问好！”店主愉快地接过银行卡，但刷卡的动作微微迟疑了一下，“不过遗憾的是，你已经是第二个买下这份情报的人了，但价钱可以算便宜点，三千克劳怎么样？”
“噢，你是说有人已经抢先一步了？”萝拉朝店内望去，此时店里就只有克莱奥一个客人，两人的目光毫无意外地碰撞在一起，凛然生出了几分寒意。
“没错，是你的老搭档克莱奥小姐，”店主依旧温和地笑着，她看了看克莱奥，随即目光又回到萝拉身上，“或者说，是曾经的搭档吧……”
“你应该说是现在的敌人！”就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萝拉已经以令人猝不及防的速度抽出了手枪，对准了克莱奥的额头，“我记得我说过，我不想再看到你这个叛徒出现在我面前！”
“那可没办法，”与此同时，克莱奥也举起了手枪瞄准对方，脸上的神情看不出丝毫畏惧，语气也是波澜不惊，“我现在是警察了，以后打照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不会有机会了，因为你根本没有机会走出这家店。”萝拉一字一顿地说道，两人各自用冷冽的眼神对视着，谁也不知道哪一个人会抢先按下扳机，周围都安静了下来，仿佛连空气都紧张得凝固起来了。
“请等一下！”店主忍不住大声喊道，“两位客人，都是老朋友了，我不想看到店里有任何东西损坏或者出人命，麻烦你们出去再决斗行吗？”
“喵呜！”黑猫仿佛也受到了惊吓，直接从柜台上跳了下来，迅速躲在主人身后。
正在这时，一阵轻快的手机铃声忽然响起，一瞬间便打破了店内紧张的沉默，细听下来就能分辨出有两种不同的铃声交织在一起，一段轻快，一段低沉，导致旋律听起来格外热闹，两人很快就意识到其中有自己的手机在响。
“两位小姐，我建议还是先接电话比较好，”店主脸上的紧张神情并不比她们要少，她继续努力劝说道，“万一有比你们的决斗更要紧的事呢？”
也许是店主的话奏效了，也许是对峙时达成了某种无言的默契，两人总算同时放下手枪，各自拿出手机接通了电话。
“喂，发生什么事了？”克莱奥不等对方说话便径直问道。
“不好了长官，幽灵又作案了，死者在南区的梅菲斯特酒吧，据说现场一片混乱……”电话里传来助手林奈急切的声音，“您最好快点过来，不然施瓦茨警长又要抓狂了，话说您在哪里？我现在开着车在海兹路附近，需要我顺道来接您吗？”
“我知道了，”克莱奥迅速地思考了一下便作出了决定，“我在森特大桥旁边的一个咖啡店，你到十字路口那儿等我就行。”
“好，我马上到！”林奈说完便立即挂断了电话，这个急性子的助手一向雷厉风行。
“喂，普林尼，有什么事？”与此同时萝拉也在接听电话，从她凝重的表情就能看出不是什么好事，“是首领的指示吗？我明白了……好，我马上回来。”说完她也挂断了电话，然后冷冷地看了一眼克莱奥，“算你运气好，今天就放你一马……玛格丽特夫人，请把幽灵的资料给我吧，我有事要先走了。”
“好的好的，”店主的脸上重新扬起了笑容，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资料我已经发过去了，三千克劳，不多不少。”
“谢谢，”萝拉接过银行卡便收了起来，既没有查看邮箱也没有查看账单，看起来真的有什么急事，“那么，后会有期了。”说完她也没有再看克莱奥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店门。
“说起来我也该走了，玛格丽特夫人，你的热牛奶比咖啡好多了，多谢招待。”说话间克莱奥也走到了门口，“后会有期！”
“二位慢走！”店主看着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店门，这才抚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这两个人真是……差点吓到我了！”不过刚说完她又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啊哈哈哈，不过话说回来，哪怕成为敌人了，她俩的步调还是那么一致，你说呢，贝蒂？”
黑猫没有回答主人的问题，大概是察觉到危险已经解除了，今晚也没有别的客人了，它又重新趴在了门口的地毯上，懒洋洋地闭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