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个合格的哥哥。
这是一般常识下的结论。
在妹妹尚年幼时就离家出走,弃尚未形成自主观念的亲人于不顾,完全没有起到任何教育或是引导的作用——如果有的话,也一定是带了个坏头。这样的情况下,不论是被蔑视、嫌弃,甚至是指着鼻子辱骂,好像都不是什么太过分的事情。
但是。
又是谁才能以何等标准评判,一位亲属是否做得“合格”呢?
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
……当然不是指塞丽娜小姐,是在说我和小Rubby已故的生母。
很惭愧,或许我该找个时间回去看看她的画像。多年过去,母亲的相貌在我脑海中已经不甚清晰,所以我的回忆是顺着声音铺展开来的。
……
虽说有些突然,还请容我插嘴几句。
龙确实是一种伟大的生物。
有种说法是,在最早最早的时候,只有一条龙。
祂的身形远超最高的山脉,双翼遮蔽日月星辰,落下的眼泪形成湖泊,龙鸣能够传至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然后,祂死了。
崩落的龙鳞散至世界各地,化为我们真正意义上的先祖。
较轻的鳞片招来狂风,变作依天空而生的风龙;
较软的鳞片引发暴雪,生出由严寒雕琢的冰龙;
还有坚硬的鳞片、沾上泥土的鳞片、温度稍高的鳞片、透明的鳞片、粗糙的鳞片……不是因环境而改变,而是将环境改造成适合自己存在的模样。成千上万的鳞片飞散飘落,诞生了成千上万种特点迥异的龙。虽然相比当时,至今依旧存活的龙无论数量还是种类只能算是沧海一粟……
哎呀抱歉,扯远了。
我只想说明龙也分许多种类而已。风水火冰光暗大地……当然远不止这些,不过枯燥的理论实在是乏味可陈,所以就此打住吧。
雷龙是以脾性暴戾著称的分支。
行事若闪电,谈吐如雷鸣——这点在上了年纪的长辈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父亲大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然而,正如“精灵全部热爱艺术与和平”、“矮人都是擅长冶炼的能工巧匠”、“人类里只有精于算计的市井之辈”一样。印象不等于总体,传闻不同于实际,万事万物皆有例外。
一个问题。
在领地受尽了欺凌和排挤的我,身无长处且无力反抗的我,是如何坚持着我行我素直到成年的?
根据上文的铺垫其实并不难猜——答案是母亲。
不是“母亲大人”,而是“母亲”。
没有诚惶诚恐的恭敬,见面时无需行繁复的大礼。可以闲聊,可以亲近,可以用尾巴和她玩抛接球游戏。
我方才提到“声音”。
平缓的音调,语速不疾不徐,言辞中不带电浆和火星。
只是淡淡地讲述。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加西亚。”
藏在她的翅膀底下仿佛什么都不用担心。
在那样的羽翼庇佑下,原本就没什么志气的我彻底成了温室里的花朵。
同龄龙族都忙着精进武技时,我还在研究怎样融合木琴与丝响的乐音;门外斗技大会办得热火朝天,我躲进自己的房间一头扎进书本的世界里。
缺乏最低限度的社交,对基础教育毫无涉及。在这个武勇至上的国家,那么多年过去,竟也没人敢在背后闲言碎语。
究其原因还是母亲。
母亲很强,强得不可思议,强到父亲大人都对她敬重有加,强到方圆百里都服气。
而她偏偏又拥有与那力量毫不相称的温柔。纵容我的“不想”和“不要”,近乎溺爱地为我提供了一切想要的东西——书,画笔,工具,乐器,艺术品,甚至包括美丽的奴隶少女。
那时我从未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走出母亲庞大翅翼的阴影。
泡沫和梦都是会碎的。
陵墓前更多的眼泪似乎是为自己而流,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从今往后。我思念她,也怨恨她,同时觉得自己真是个不孝子外加窝囊废。但绝望和悲切都解决不了问题,不论如何,生活总是要继续。
——之后发生的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那么,回到本章最开始的问题。
谁才能以何等标准评判一位亲属做的是否合格。
温柔而亲切,培养时完全尊重孩子想法的,就是“合格的母亲”吗?
古板且专治,维持着威严而与孩子接触寥寥的,也算“合格的父亲”吗?
周围的人如何评价,我如何评价,他们自己又将如何评价……以上哪条才有最终决定性,如果要综合评分的话,各项分数又该如何计算占比。
或许没有那么复杂。
我的妹妹Rubby——方才的巨龙,现在的幼小少女——收起了直指着我的那只手,然后慢慢地膝盖弯曲、双手撑地,以某种略显怪异而又总觉得莫名熟悉的姿势缩起了身体。
盯着我还是那种眼神,如野兽般直白的、令人发怵的眼神。
我突然觉得她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
因为恐惧所以隔阂,因为隔阂所以疏远。我们都离小Rubby太远太远,远到甚至快要忘记她除了“天才”和“怪胎”之外,只是个普通的妙龄女孩。
她说不定已经习惯了以某种超越语言的方式沟通,那些异常的暴力的行为或许也是其中一环,只不过还未曾有谁能够理解而已。
她一定很寂寞吧。
该做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我朝她张开双臂以示自己并无敌意。
“可以的话,我想和你谈…”
“等一下加西亚君,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
哐当。
岩石破碎的声音。
眼前的景色飞速后移,我花半秒时间意识到自己是被撞飞了出去,无需怀疑原因,下方余光里的一抹亮橙已经堂而皇之地挑明了袭击者的身份。这颗动能惊人的小炮弹余势不减,毫不留情地带着我的身体撞上了远处的一大块矿晶。
突然记起来了。
方才那个看着怪异、却又说不出哪里眼熟的姿势……
“居然是起跑前发力的姿势来的吗啊啊啊啊?!!!!!”
轰隆隆,石块崩落。
“呃啊啊啊——!”
还没等我有所反应身上便又挨了一记重击,然后又是一下。或许因为还不熟悉人类的身体,小Rubby只是在用头和肩膀的力量撞我,看起来甚至有些像小孩开玩笑似的打闹但实则不然。每一记头槌都直把我往地里按,力道之大让人难以置信这撞击仅仅来自一只幼龙的人形。
龙的体魄(即便是人形也)足以信赖。
赤手空拳的小Rubby要不了我的命,我没打算还手,只是咬紧牙关默默忍耐。
不想几轮之后小家伙便迅速领悟了人类上肢的利用方式。开始是手掌下压,仿佛巨龙践踏脚下渺小的生灵那样狠狠地拍我的胸口,然后她很快意识到失去了龙形体格后这一招的收效甚微,于是立刻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改变了战略,先是猛戳,然后改为手刀,最后终于变成了疾风怒涛般的拳雨。
痛得要命。
真是天生的战士……此时感叹或许不合时宜。但是没有人教过她,起跑的姿势也好,短时间内由头槌演化成的拳头也罢,靠的显然只有悟性。由于身体构造的差异,龙族在初次变形后大多连路都很难走稳,又有谁能料到这孩子居然能——
“啊痛痛痛痛痛!!!!”我抱着脸大声哀嚎,“打哪里都可以但是脸不行!拜托你!!”
…………
料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再次来袭。
从手臂的缝隙里偷偷看出去,发现小Rubby不知何时已经从我身上站了起来,像是没了继续殴打的念头。
——终于打够了,愿意坐下来好好谈谈了吗?
我移开双臂支起身体,正欲招呼她坐下,却冷不防对上那小小的眼神。
失望。
直到刚才为止都还意义不明的视线,在对我实施了殴打之后却流露出了异常清晰的含义。
毫不掩饰的失望,冰冷的失望……令人痛心的失望。
“小Rubby……”
我一定是做错什么了,但究竟是什么……
“无聊。”
回答是两个不带感情的短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