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猫,而前一天晚上发生在我身上的离奇怪事是这个世界向我展露真实面貌的小小开端。
至于为什么会发生如此荒唐的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只有追溯到久远的记忆当中方才抓到些许头绪。
记忆最深处的一幅情景是老人皱纹密布的眼睑,还有他从始至终都在我耳边咕哝的一段又长又绕的咒语。他干枯的手掌循着我的毛发轻抚,渐渐的我也就不那么讨厌这个特殊的摇篮曲了。
往后他不在的日子里,这段旋律也一直伴我入眠。
在昨天那个晦暝的午后,好不容易填饱了肚子,顺势赖在我的纸板箱子里。不同寻常的是,无论我怎么变化睡姿,就是没有睡意。
像是瞅准了机会,平日里来不及上涌的情感蓦地撞破了防线,泪珠从眼眶止不住地滑落。我一遍又一遍地叨念着不明深意的经文,祈求睡梦尽快把我掷入那无知无觉的境地。
夜色的幔帐逐渐裹住整个世界,我恍然听见了什么,可是又辨不清声音的方位,像是有个人在耳边踱来踱去。四周的空气越发沉重且浑浊,我艰难地大口喘息着,却像是被人深深地捂住了口鼻,强烈的窒息感导致四肢轻微的颤抖。精神上爬满了一道道裂痕,我再难以忍受独自面对黑暗的侵袭。
我猛地撞翻纸箱,在狭窄的老巷子里奋力奔逃,可怖的梦魇在身后紧紧追逐。压抑又相似的巷子不断地向前延伸,直到跑动带来的强风拂干了泪痕,眼前的景象才豁然开朗。
街边的路灯和商铺展柜里的白炽灯相映构成了城市的夜景,这些人造光源照在身上本能的使我感到不适,不过内心里确是感激它们驱退了无边的恐怖幻觉。
漫无目的走在人行路上,因为今晚我注定再难以安然入睡。
人类的作息比猫更加忙碌,夜深的时候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的好长好长,人们在石板路化作的戏台上噤声进行着一场庞杂错乱的皮影演出。
前方长椅上的一对人儿携手离开。我物色这座位好久了,纵身一跃坐到长椅的正中央,它崭新的涂漆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愈是看着愈深感他们单调的行动模式实在无趣,坐在特等席上的我不禁哈欠连天。拜全身不参杂一根白毛的纯黑毛发所赐,我是夜色中完美的潜行者。很少能有人能够留心躲藏在阴影深处的黑猫。
不过总有人凭借好运气碰巧与黑猫撞上视线。
她从人群的队伍中脱离,径直朝我走来。我没有像往常那样迅速跳入灌木丛中遁走。为了印证心中的猜想,我静静等待着那熟悉的身影一步步靠近。
她一如从前那般凛然自若,精致的面容上刻画着疏离的淡漠神情,仅仅从穿着打扮中就能够窥见一二她条理清晰的行为准则。原先的三尺青丝被削去了大半,现在的齐肩短发衬得她更加成熟稳重。
“好久不见。”看清楚来人后,我向她打了声招呼。她是杜爷的弟子,看见她安然如故,我沉郁的心情得到了排遣。
“好久不见。”她像是关系亲密的好友,无比自然地坐到了黑猫的身旁。
“奇怪,你听得懂我在讲话?”迎上她颇具侵略性的目光,难以相信她刚才与我对上的话。
“不奇怪,因为你正在口吐人言。”她嘴角噙着一丝不着痕迹的微笑,在我愣神的当儿,她的手趁机攀上了我的脑袋。
在杜青杳看来,面前的黑猫一如昔日的模样,只不过它惊讶的大眼睛透露着浓郁的违和感,不似兽瞳。更像是装上了一副人类的眼眸。她曾在师傅的藏书中读到过,这是即将化形的征兆。
“我四处找寻你的踪迹,却没想到你会出现在我面前。”她轻柔地为我梳理毛发,掌心的温暖融进了我的身体里。一时间,太多的不可思议糅合成一团,而她的体贴较之猫的口吐人言更令我感到世界的疯狂。
“你过得好么?”我们曾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这还是两人生平第一次如此亲昵。
“还好,一个人。”她停下了动作,转而把黑猫拥入怀里。她的脸无声地俯在我的身上,宛若一名虔诚的信徒。
彼此紧贴着过了许久,杜青杳在我耳边缓缓开口道:“往后,我们一起生活好不好?”
我克制地回答:“好啊。”
其实内心的欣喜已经满盈,而当我抬眼看去,入眼的是一副冰雪消融的奇观。在那一刻我忘记了许多事情,只想把眼前的影像完好录入记忆的胶卷。
不过,待深夜的激情释放完毕,我们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相处模式。我不知道她先前的话还做不做数,只好紧紧跟在她的两步开外,害怕被抛下,也不敢逾越。
她在前方毫无征兆地收住脚步,我也紧跟着驻在原地。半晌过后,杜青杳回头发觉这个动作并没有拉近与它的距离,于是颇为无奈地蹲下身跟黑猫的视线齐平。
“我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她应了这句话般顿住话头,心底里反复斟酌用词。黑猫自以为理解了她的深意,落寞的阴霾开始在眼底滋生。杜青杳见状主动拉近彼此的距离,不假思索地脱口道:“我希望你可以跟我回家!”
不等房门完全敞开,我就迫不可耐地从缝隙间跃入屋内。杜青杳随后进来时顺手拨开了开关,漆黑一团的屋子登时染得明亮又温馨。正当我兴高采烈地准备好好巡视一番未来的家,眼前的景物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我气力全无地倒在了地板上。阖眼前的最后一幕是她惊慌失措的面容,还有坠入怀抱的安心。
宛如置身于盛夏最酷热难耐的烈阳之下,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都在灼烧。当我恨不得抓开自己的喉咙以求解脱之时,覆在额头的一抹清凉替我留存住了最后的理智,而让我即将为之疯狂的黏腻汗水也很快被擦拭干净。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波波的热浪更加放肆地袭来,意识陷于痛苦的深海,所幸我还模糊的感受得到身旁她的气息。
等体温终于恢复正常,沙发上的人儿方从这场噩梦中悠悠转醒。一眼见到杜青杳就紧紧环住了她,可是怀里的人却蹭地跳得老远,脸涨得通红,仿佛轮到她发烧了。
我迷蒙的第一个音节才蹦出来,她就逃也似的窜进了里屋。迅即从衣柜里顺手牵了件宽松的睡袍,在须臾之间罩住了眼前大方袒露的猫。
“恭喜你,化形成功。”她衷心的祝贺听得我云里雾里,可当我打定主意要赖在她怀里撒欢儿时,视野里的人类手掌使我察觉到了异样。我对那双本不该属于我的手操作自如,地面与我也相距甚远。每一处感官回馈的信息都是无比的陌生,好似置身在遥远的异乡。
“我这是怎么了?”我向着唯一熟悉的面容问询道。
她牵着我来到了一处纯白瓷砖铺就的空间,身前的镜子倒映着的人是我。但并不是从前无数次在雨过天晴后的水洼里见过的模样。我倏然掀起衣服的下摆,脱掉遮身的面料,身后的她十分有礼地转闭上眼睛。
杜爷说过我是他见过最漂亮的黑猫,从那以后我最引以为豪的便是这一身纯黑的毛发。而化作这副人类的容貌,却不是我本愿。
“我好看么?”
本以为,无论得到怎样的答复,都无法平复对杜爷还有猫生的悼念。
可是她看过来的目光似乎具有一股神奇的魔力,使我烧红了脸。我后知后觉地用手臂尽可能的遮住身子,但还是不顶用。在她的哧笑声中,我蒙住了她的眼睛,这才使得心中的躁动趋于平静。
“放心,我已经闭上了眼睛。”杜青杳脸上带着不常见的笑意,我反倒希望她现在能睁开眼睛看看自己有多好看——她真应该多笑笑。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往往喜欢洗个热水澡,你愿不愿意试试看?”
“不乐意。”
“可是你浑身脏兮兮的。”
“...那好吧。”
她妥善地调节好水温,然后牵引我来到花洒正下方。我小心谨慎地走进水帘当中,感受着温度适宜的水珠落在身上,微微有些麻痒。
“这是洗发水,取一些在掌心,再抹在头发上面,注意...”她手指着墙根下整齐排列的瓶瓶罐罐,依次介绍它们各自的用途还有使用方法。我还是头一次觉得洗澡竟是件麻烦事。按照她所说的步骤将它们都用了个遍后,身上留存着一如她那般的好闻的味道。
她早早的就退了出去,说是要为我整理房间。氤氲的雾气充斥着密闭的浴室,独自身处其中时心中的思绪被无限放大。
待身上的泡沫洗净擦干,我重新拾起了躺在篮筐里的衣物。
杜青杳坐在大厅的沙发上,听见淋浴的水声戛然而止,她的视线锁定在了浴室门前。
我在门前捣鼓好久才总算扭动把手推开了门。
“墨澄。”
甫一出门,冷暖的差异先是袭来,她又出声把我打了个措手不及。许久未闻的称呼现在听起来竟分外耳生。
杜青杳看她呆楞在原地,周身还裹挟着蒸腾的雾气,一双桃花眼里蕴着朦胧泪光,眼角泛起的红晕似是而非。
“我常听师傅这么唤你,”她顿了顿,又道:“这是你的名字么?”
她点头作答,不合身的睡袍套在她瘦小的身板上,细软如游丝的长发披散在脑后,迈步而来时不住地左右摆动,光着脚丫在木地板上踩出弯弯姣好的月牙。
怕她着凉,杜青杳一把将她揽进了怀里。乌黑的长发还很湿润,杜青杳一边为她擦拭头发,一边望着墙上的钟表提醒道:“已经很晚了。”
撑着一副摇摇欲坠的眼睑,墨澄喃喃问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杜青杳,”她用指尖在墨澄柔软细腻的手心上书写,像是为了引起注意,以防她就这么睡去。
“认得么?”
“认得。”
墨澄抓着她的手,杜青杳会意,掌心向上摊开。她生疏地比划着,一笔一划,下笔十分慎重。待最后一笔完了,她郑重地道出:“我是墨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