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辛酉月己酉日,我翻看抽屉时,看见了一封被拆开来的信。
至于为什么要说是拆开来的,而不是直接怀疑递信之人没有封口,是因为信封里面有半截纸露出,封条毫无疑问是有的,只是已经被撕得面目全非了。
简直就像是谁在情急之下打开又慌乱塞进去的样子,怎么看也不该会是递信之人所为。
就是说,在我发现之前,它就可能已经被两个人经手了。
如果要细想这封信的原主人是何目的的话,我觉得最先可排除表白,因为在这所学院内我好像并不出名,应该也没有足以吸引异性来向我递情书的出众点。
其次好像我也没有哪一点会招人仇恨……好吧,即算有,相信也绝不会有人采用“下战书”这种无厘头的方案。
既然二者都不大可能,那会不会是有人想警告我什么……?
拆封过,说明盯着我的人怀疑我收到了什么对他不利,或是他觉得有必要拆开,以此来确定我是安全的这么一样东西。重新塞回了抽屉,就说明这封信本身的内容是他鉴定后认为无碍的。
……总之,递信之人暂且不论了,那个观察我的人,现在还在不在呢?
会这么想,皆因换做是我的话,怀有目的性地给一个人递信也好,还是仅仅监视也好,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他看到内容那刻的第一反应。
这点才是至关重要。
这么推测着,我拿起信件将其揉成一团,与此同时一个转身,将它扔向了教室后方的垃圾桶,视线也顺势扫过四周一圈——
——发现了。
确实有三个人在看着我,或是疑似看着我。
……
好吧,纵使如此,也必须要承认有一点。
那便是我的忘性大。
即,若不是外表给我印象十分深刻的人,我甚至能一眨眼就忘记他的模样。
这也导致了至今已经开学两个礼拜,我都还没有牢牢记住班上哪怕是一个相貌不出众的人的样子。
也不得不承认,这点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比如前天忘记了值日,给负责检查的委员长添了不少麻烦,也被老师彻头彻尾地批评了一顿。比如早晨刚到教室,或是傍晚放学回家时,偶尔有人礼貌性地向我打招呼,我却无法喊出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即算嘴上无比自然地问好,但那没有足够底气的语气,也会显得那么的干白无力。
——不过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
因为现在再遇到不得不记住一个人样貌的时候,我会紧紧盯着他,对,就那么紧紧盯着,甚至不会眨眼。
许是因为我过于粘人的视线,被盯着的那位同学也变得不自然了起来,索性起身,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着实平常无奇的特征,我想我可以叫他俗人——好吧,说实话这二者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联系。
“俗人”就这样在我未曾眨眼一次的目光中走近,见我似是还不打算收敛,于是一个手撑课桌俯视着,语气恶狠:“喂,你在看什么?”
事到如今,不说话是不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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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等,为什么要不说话?
又为什么会觉得“不说话不行”?
百般无奈之下,一声如同来自深远地狱的叹息传入了我耳中,然后说道:『其实我不打算只盯着你看的。』
……
是的,这是我的声音。
能听得到,我说出口的话音是沙哑的,低沉得就如同古钟响鸣。
『可是在我丢掉那封信的过程中,你好像有点失望……对,你在觉得可惜。』
其实结论并不潦草,因为眼前人总会与那封信有着点关系。
……但如果猜错了,我也已经忘记其他二人是什么样貌了,所以他必须是。
“俗人”听了我这断然的话,即刻扬起嘴角,似是嘲笑:“你觉得,是我给你递信的?”
『不然你是拆信的人吗?』
尽管我不认为拆信的人会露出失望的表情来就是了。
“很遗憾,都猜错了。”他眯了眯眼,音调都降了几度,“我是看着某人给你递信的人,同时也看到拆信的人是谁。”
他语气笃定,也完全没有丝毫气息上的紊乱,不像撒谎。
『即算如此,我也不好奇他们各自都是谁。』
——至于这么说只是嘴硬罢了,我承认我很好奇,不然也不会不顾形象地把他盯过来了。
只是在气势上,还不能输。
……
又在奇怪的地方较劲了。
“这么说的话,确实是你自己的事……”他显得有了那么一瞬间的为难,随即被严肃取代,低头凑近我些许,幽幽接道,“但我对你还是很好奇的——比如你的眼睛四周,有化妆吧?”
『……哈?』
“失礼了,收回前言。”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个形容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不对的,他即刻改口,“我是说,你其实有掩饰起你眼睛原本的样子吧?”
『……』
沉默席卷了我们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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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眼睛,毫无疑问都是一样的,是一个器官,一个可以感知光线的器官。
近似于球形,躺在眼眶内,被眼睑很好的保护着。
可是他说我掩饰了它原本的样子,这让我无法理解,只能呆愣地望着他,以示自己的疑惑。
『抱歉,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这是实话。
『如果你只是单单好奇这种事,你可以通过镜子观察下自己的眼睛,再来看看与我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不管你的眼睛有多么不寻常,能透视也好,能杀人也好,它的外表与我也还是无异的。
只是当我的话音落下时,“俗人”突然皱起眉头,表情也变得有些困扰了起来。
“……思维几乎完全停止,”他自顾自喃喃道,“已经无法理解一句话更深层次的意思了吗,怪不得记忆力也会衰退得如此厉害。”
『确实我不懂你想要表达的意思,但你如同无视我一样地说出这种话来也太不礼貌了吧?』
明明想生气,可我的情绪却是平稳的,脸上也无法露出愤怒的表情,更别说那依旧没有丝毫情感的语气了。
——好像确实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遗忘了,但至少此刻的我尚且还想不起来。
而恰好,眼前这个人清楚知道。
他眸子一沉,又凑近了我些许,附在我耳旁,轻声道:“对于本就不该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才不会不礼貌呢……”
“对吧,走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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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尸?
……
啊啊,这么一说,我好像想起来了。
我是走尸,或者换个更通俗的说法——
僵尸。
原来他会怀疑我掩饰了眼睛原本的模样,并不是指的较比之下眼睛的不同,而是那被我隐藏起来的,已经完全变黑的眼圈。
『总之先谢谢提醒。』
我非常有礼貌地感谢他,但其实我也知道我的脸上是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的。
『不过差点忘记这么重要的事了,想想真是有点后怕。』
嗯,没错,如果非要说我的语气是怎么样的,那也只能用“棒读”一词来形容了。
“俗人”却哽住了。
他想说什么,显然已经被我这话给塞了回去,还一脸的不可置信。
半晌,他才与我离开了一段距离,坐在前桌的位子上,边打量着我边无奈道:“……既然是个死人,就不要特地来学院上课了好吗,还是说你那几乎已经停止思考的大脑,能装得下我们活着的人类才能装得下的知识量?”
『……虽然表现不出来,但就算是死人,听了这话也还是会感到极度不爽的。』
这么平常无奇甚至堪称彬彬有礼说着,我也不得不承认,这还是在我的生命体征停止后第一次感觉到,与真正的活人有了隔阂——或者说,有了高低之分。
……
被彻彻底底地瞧不起了。
“我管你这死人的心情干嘛。”他挥了挥手,就像是在吆赶谁,也尽显不在意地问道,“那么原因呢?可别告诉我,你一个死人来学院正常上课是因为怀念课堂?”
『为什么就不能是因为怀念课堂?地府可是很阴冷残酷的,那么我想趁着还能在人世行走的时候最后体验一把青春有什么问题吗?』
听着这严格来说也没有任何毛病的话,“俗人”笑出一声,颇有无可奈何地挠挠头,一副伤脑筋的样子。
“我说啊……”他又是一个手撑课桌,身子前倾靠近我,声音压低,就像是在极力克制自己不吼出来,“虽然我最开始的本意就压根没想与你搭话……但你知道我是谁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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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话。
当然知道。
从呼吸渐停,到心脏不再跳动,血液便也不再传输养分,失去体温,大脑最终彻底死机……等等这些生命体征消失的那一刻为止,于医学上,我永远死去了。
但现在我还“活着”,手脚尚且还能伸展,瞳孔虽永远都停在了扩散的这种状态,但总归视力无碍,生前脑子里的知识也好,记忆也好,要调出来部分也不是难事——
然而这一切都与我自己的身体素质无关。
『万物相生相克,无下则无上,无低则无高,无苦则无甜……』
既然我为妖魔,是鬼怪。
『所以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能察觉到我身上这极重的阴气,只能是“术士”这类会法术的俗人了。
“看来你这活死人也还是有点自知之明。”他鼻间哼笑一声,看似心情愉悦,“也曾有过像你这样的鬼怪,自以为无人制裁,吸人精气,食人血肉,横行人世,最终被我等降服,魂飞魄散。”
我细细盯着他,他也紧紧盯着我,似是想看到我绝不会露出的某种表达害怕的表情,接着一字一顿道,“那么说吧,你来此地的目的。”
尽管我不会露出害怕的表情……其实主要是僵硬的脸部肌肉已然无法再做出别的表情来。
但要说不害怕还是不可能的。
……害怕日光,害怕阳气重的活人,害怕桃枝、镜子、糯米、黑狗血,甚至害怕鸡鸣。
当然,以上其实都可以靠着自身来克服。但唯有一样,死也不能去接触,那便是道家的符箓,或者咒语。
……
订正前言,我已经死了,所以应该撑死是掉胳膊少腿也不能去接触。
适当的示弱也许会让他有成就感,人一旦高兴起来,一般也会愿意听别人说话的。
但我憋了半天,酝酿良久,终于说出口的话有了点感情,也只是闷闷道:『……我发誓我没有危害人世。』
如果偶尔夜出间不想弯曲腿部,于是用跳的来代替行走,导致吓到了路人这一点不算的话。
『所以劳驾绕我一命。』
尽管我本人认为我是多么的诚恳且坦然,可眼前的“俗人”却并不吃这一套,只是眉头抽搐着,眼神随之一沉,然后幽幽道:“我可是没多少耐心的,所以十秒钟之内不说明理由,我发誓众目睽睽之下,必定将你打出原形。”
『……』
好吧。
是狠人。
再不说出理由,我想我就该永眠在他的咒术下了。
『……两个礼拜前那个死于学院操场中央的女孩是我妹妹,我想找出她的死因。』
在胁迫下,我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出了真正的理由。
那之后法医给的验尸报告上是说她的头部遭受重击,从地面的血迹来看,兴许是多次撞击地面,最后一下终于毙命。
可我知道,妹妹绝不会做出自杀这种糊涂事,学院的夜间摄像头也并没拍到她死前的一幕。
究竟是谁直接或是间接地杀了她,还是如何,都是需要亲自来这所学院,才能查明白的。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