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那无时无刻都不在放大的眼瞳，看到眼前这个“俗人”此刻的表情似乎是更苦恼了。
他还斟酌了片刻，才满是不可置信地怔怔开口：“……原来、那个女孩是你的妹妹……？”
『这么说你认识她？』
他这带有试探性确认般的问话，让我仿佛看到了两个礼拜以来都未曾出现的曙光，这毫无疑问是新的希望。
于是想都没来得及细想，我就急忙连声问道：『那你知道原因吗？……比如是谁在害她，或者她生前还有没有别的行为，这些？什么都可以，只要与她有关，什么都好。』
尽管只有我自己认为我这一连串的语气非常急切，但我想我还是没有冒犯他的。
……吧？
大概。
因为此刻他的表情并不友好，本准备说什么，也突然停顿了。
像是思索到了什么，他冷眼看着我，开口时的语气都变得威严起来：“注意你的身份，死人。至于说她是你的妹妹，如何能证明？”
……
也许我这贫瘠的大脑直到腐朽都永远不会明白，在术士眼中，妖魔鬼怪的本性究竟是有多坏，才会让他直到现在还怀疑我会说谎。
可话题还是要继续的。
『女孩叫颜洵，虽然很不想明说，但确实她性格上有点古怪，时而沉默寡言，时而脾气火爆，朋友极少……好吧是完全没有。』
这话一说出来，我才发现妹妹生前的人生或许比我还失败，而意识到了这点后，也不敢再多想了，迅速接上上一刻的话题，『至于双亲，于甲午年己巳月壬午日车祸去世，自此只剩下兄妹二人，嗯，那个哥哥就是我。』
一时之间要从庞大的大脑中调出能证明我是颜洵哥哥的记忆，还是有点难度的，这寥寥几言是我能想到的最贴切的事情了。
而尽管如此，知道双亲死亡这个事实的，包括我和妹妹在内，也不会超过一只手。
我敢断定，眼前人一定不会知道。
果不其然，他的脸色愈发阴沉下来，却还是在克制着自己，咬牙对我道：“那，说出兄长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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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这个术士真的很烦。
都已经说出来这么爆炸性的话了，他却还在跟我拘泥名字，而不是去想办法核对我们双亲的情况。
至于名字，学院的档案也好，班上的座位表也好，值日名单也好，都随处可见，犯得着还要我说出来吗？
——尽管我是很想像以上那样对着他吐槽出来。
可他的存在本身，对我而言千千万万都不可得罪。
于是我也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既然你这么要求了，区区名字而已，也不会少些什么。兄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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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等等等等！先等等！
我……叫什么来着？
颜什么来着？
不不不……不对，我不是用颜姓名字入学的，而是用的其他名字，拟造的叫七茗的这个名字。
……
所以我本名叫什么来着？
……
完了。
『……那个、我想我应该还有时间再想想的吧？』
忘了……
彻彻底底地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很难想象这个低沉着甚至带了点颤声的话音，是我发出来的……不仅如此，我现在甚至还能感觉到那不知停止了多久的心脏，差点都要被接下来他伸出右手这一动作吓得重新跳动了起来。
不妙。
这非常不妙。
怕不是要被瞬间超度，立地升天？而且这个说法还是非常温和的，往糟糕的想，可能就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不行！
不能拿这种事来开玩笑，必须得赶紧逃开。
这么想着，我收回撑住桌面的手，准备在他掏出符咒那刻就离开。
而直接从门口出去是来不及的，最快的方法无疑是直接从窗户这跳下去。
虽说现在的我四肢僵硬，也无法露出什么来表达惊恐心情的表情，但相信，如果我还活着，遇到这种危急情况肯定会冒出冷汗。
——订正前言。
因为如果我是活着的状态，相信绝不会遇到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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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紧接着，就在我高度集中精神，准备看着他拿出符咒的这个过程时……他停手了。
是的，他并没有拿出来那种对我来说危险得要命的东西，而是双手合掌，且上一刻还尚且严肃的表情，被浅笑取代，轻声道：“死人不会记得自己的名字，或者说，会以为自己记得，但要说出口，绝不可能做得到。”
『……』
“换而言之，你要是刚刚说出来了你的名字，现在就已经灰飞烟灭了。”
『……』
……？？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这算是安全了？
“要是你真能义正■■地说出来名字，后果就只有两个了。”他又嗤笑一声，“是本人的话，后果灰飞烟灭，不是的话，就等着吃我大招吧。”
『是吗……？哈哈哈哈。』
我尬笑着，实际上，就算是真笑，也绝对做不到笑得灿烂。
……但想想这两个后果，还真是好险，各种意义上的好险。
即刻又听他顾自无奈道：“你叫■■……话是这么说，但你肯定听完就忘吧。总之在我这里你合格了，而且看你一个死人还要查明白妹妹死因确实挺可怜的，所以我会帮你一把。”
……
不仅态度一百八十度反转，还告诉了我的真名，开什么玩笑，你觉得我会谢谢你吗？
『这还真是非常感谢。』
……
不得不说，被他这么一吓后换来的是他愿意帮忙的话，还是不亏的。
『可为什么我会觉得，你来这里的目的，本来就与我是重合的？』我又补了句。
也并非不懂气氛，我会这么想，主要还是因为一开始他听我说出理由后，大悟般地说出了“原来那个女孩是你妹妹”这话。
何况他还知道我真正的名字。
——哪怕我听完就忘。
而没记住，就说明，那一定是我的真名吧。
就在我正徒劳地纠结这个时，“俗人”突然又站起身来，直直往外走去。
“跟过来。”他头也不回地沉声提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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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总之先审视一遍自己吧。
虽然我心里想的不一定迎合他，但至少我口里说出来的都是百般服从……吧？
除了之前见他似乎认识妹妹，一个激动就多问了几句，再次冒犯，就是刚刚试图猜想他的目的了。
走是肯定要跟他走的，但暂且先决定好，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有任何要拿出符咒的举动，二话不说就跑，绝不能有丝毫犹豫。
留着青山在。
“喂，你发什么愣，赶紧过来。”
见我半天没跟上，他转身又对我说着，即刻又转了个头，这次语气也变得不耐烦了起来——只不过是对别人。
“班长，等会记得给我两请个假。”
『……』
……还真是个爱学习的三好术士，这都不忘请假。
我在心里这么吐槽着，这才站起身，朝着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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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为他是要灭口的我还是太天真了。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拿出任何符咒。
但如果有什么是能让身为走尸的我感到痛苦的，毫无疑问便是不久前说过的那一系列东西了。
然而那些东西此刻全都在被收藏在这间废弃教室内，还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实我觉得吧、要制裁我的话，压根用不着这些。』
因为只需要一眨眼，我就会忘记你的模样，这样就算我记得有个人的目的与我一样，也不会想起他的容貌，看，是不是更省时省力？
“俗人”也点点头，似是表赞同，然后将门一关，加之窗帘紧闭，瞬间，室内归于漆黑。
可这对于本就习惯在夜间行动的我，还是无碍的，倒不如说该担心自己人身安全的是他才对。
“……谁说要制裁你了？”他的话音在这个被封闭的漆黑空间里开始回荡，竟让我安心了不少，“我是要让你看样东西。”
『……早说嘛。』
“看你这木讷的表情挺有意思的，想看看还会不会挤出点别的表情来，会害怕最好。”
『……如果捉弄我会让你觉得很有意思的话，请务必支付给我与你的愉悦相等的报酬，非常感谢。』
“死人尚且没资格跟我讲条件……但现在你退后。”他边语气正经地说着，边往桌子那走去，“接下来我要把它叫出来，免得阵法波及到你。”
『……好吧，虽然不知道你口中的‘它’是谁，』
反正漆黑黑一片，现在也没有别人，于是我一个蹬腿，直接跳到了离他最远的一个角落里。
『你这是要招魂？』
“……术语用错了，但总之意思也差不了多少。”
只见他在黑暗中利落地抓起本安稳放在桌子上的短剑，比划了几下，又念了什么我绝不能听到的咒语，才从怀里拿出符咒来，与此同时也用脚在地面画上了一个阵法——
然后我移开了视线，因为这些东西都好像不是我这种非人的东西能直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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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确实就如那家伙所言，明明身为鬼怪的一种，我却至今都没明白一些限制，或是禁忌，就连害怕的事物，很多都是亲身试出来的。
不知忘记了疼痛这一感觉有多久，现在若想再有触觉，也无能无力吧。
也并非完全失去，只是，从肉身上的感受，到了直接刻印在灵魂上。
“我是死的”，这是必须要提醒自己的一点，也是必须要正视的一点。
从目前来看，那家伙对我好像也没什么恶意——即使本职是降妖除魔，可遇到了我也没有二话不说就进行清除，明明在同一所学院待了两个礼拜，而若不是我今天试图找出是谁传的信，无意中将他盯了过来，或许他也还是会在继续暗中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即便是连很多禁忌都没搞明白的我，唯有一点还是了解得很清楚的。
那便是愿意与像我这种非人的一些东西去沟通的术士，几乎不存在。
——所以。
我微微张开那没有丝毫血色的嘴唇，不会腐朽的声带尚且还在震动着，那低沉得如同恶鬼撕咬的声音，也证实了我确实是个“鬼”。
我知道，哪怕没有情感，我也知道。
这句话已经倾注了我全部的温柔，早已淡忘的也好，被藏匿在了神经内的一方窄小天地也好，在她的面前，是全都可以提取出来的。
——所以。
『洵洵，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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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正在做法的“俗人”，他不知道，以及他没能看穿的是，妹妹一直在我身后。
如永远停在死前那个瞬间一般，她的额头会不断流出鲜血，却并非实体，她的脸色惨淡，双目瞪大如圆月，长发披散，这两个礼拜来，无时无刻不在我身后飘荡着。
即便我们都已死去，她却还在试图保护着我。
变成厉鬼的她失去了大部分理性，被仇恨占据，被愤怒占据……却又因我本身的存在，压制住了所有情绪，以及……她竟还是如生前那般地喜欢粘着我。
『没关系的。』我安抚着。
对，没关系的。
『他不会对我不利。』
因为他会与我一同去找寻你的死因。
『即算他对我来说是个威胁，你也绝不能出手，知道吗？』
因为一旦如此，你一定会被众神打上“恶鬼”的标签，这是绝对不能的。
『相信我，哪怕是下十八层地狱，我也会亲手为你报仇。』
做恶事，永远都只需我一个人来就好。
这才是身为兄长的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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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辞，你说什么呢……」
突然，少女清脆的声音传来，竟还如从前那般，响在我耳旁时，就如春风吹走所有的阴冷昏暗，然后，看到了彼时温暖的海岸。
明明才过两个礼拜，却如此怀念起来。
「你是笨蛋吗？我才不想让你帮我报仇，你自顾自说些什么呢？」
是她。
不会错的，这是她的声音。
我感觉到我那明明已经不再流动的血液，都几乎要沸腾起来，就连心脏都狠狠地抽动了。
她丢失的理性，终于在此刻全部重新拾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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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
我在黑暗中轻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