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庚申月甲午日,这一天,名为颜洵的女孩永远都不会再睁开眼,她的体温,也在我现在所处的这所学院操场中央,归于冰凉。
校方第一时间通知了我——换个说法,还是名为■■时候的我。
又因为不想闹出一个大新闻,他们试图用钱财私下解决,而随着接下来妹妹被断定为了自杀,也没有人愿意再把这个“交易”继续进行下去了。
因为舆论对他们有利。
当然,我也知道,这种事不能怪罪谁,毕竟就连他们也是受害者。
只是他们不知道,私下解决其实也是我想要的。
——绝不能打草惊蛇。
一切皆因我所看见的这一幕。
同时我也会将此一幕永远记住。
当走至操场时,那即便再无任何光彩的眼,也看得清楚——
她被怨气占据的魂就停驻在那里,徒劳地张口嘶吼着,双眼全白,浓稠的鲜血从额头流落在地,即便上空的阳光是多么剧烈,都无法对她起到作用……可是,没有人会看得见。
也没有人听得到她的声音。
这是同为“死者”的我,才能看到的,有关“鬼魂”的“宣泄”。
也是只有身为“兄长”的我,才能感受到的她的悲哀。
——要报仇。
心甘情愿死去的人才不会化为厉鬼,所以妹妹有“冤”。
是被日光照耀都不会蒸发的“怨”,是恨……以及,我也在恨。
无法准确地流露出内心的情感,说到底,连内心这种东西还有没有我都不知道了。只是无法,无法,无法,徒劳,徒劳,全都是徒劳。
想大喊,想发怒,想吃人,想……复生她。
这个瞬间,成为了走尸的我,离最深的“禁忌”,也终于只差了这么临门一脚——然后,她竟是有些许的回过神来。
只为见到我,她的眼也恢复如常,停止叫喊,似是在思考什么,迟疑半晌后,伸出了那双近乎透明的手……即刻,全力扑了过来。
少女的长发飘扬,睁大的眼中满是惊喜,就还如生前所见到我一般,纵然身体再如何冰凉,也会像这样撞到我怀里,直到让我都有了名为“温暖”的东西,才肯放手。
她说这样至少可以感知到我还存在。
而不是像双亲那样于坟墓中腐朽。
每一次,任何一次,我都无法重拾生前才有的触觉,可我仿佛能嗅到她发间的气息,是清香的,能看见她的表情是幸福的,仅仅我还存在着,就如此满足。
我和她,从生与死,终于,也到了死与死。
但那又如何,她还是她。
她能因为仅仅见到了我,就在这种莫大的怨恨情绪中挣脱出来,像往常那样地重复着一件事,还记得她的哥哥,凭此,我有什么理由让她含冤而死?
自己的名字可以忘记,但颜洵,是刻印在灵魂上的。
是妹妹的名字。
我的嘴角尽力想扯出一个弧度,想久违的微笑,手也随之伸展开来,想接住她。
以前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我不是还没有从僵硬的躯体中反应过来,就是觉得自己的阴气太重,不能再与她过多接触——但现在不一样了,都已死去的我们终于能毫不顾忌地互相拥抱,这无疑,是最不幸的,以及,也是最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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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为什么?
……
为什么……她会与我穿身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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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我也感觉到了这么多年来都未曾有过的束手无策。
……终究还是忘了,我是活死人。
就算身体上死去了,也确实是“活着”的。
也无所谓了,她还在就好,她还是她就好。
我也会将复仇进行到底,只为平息她的愤怒,怨恨,憎恶,还有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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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间,我拟造了一个新身份,隐藏了死人才有的深重眼圈,最后来到这所高中,而没记错的话,我享年也刚好是在十五六岁。
也并非不知学院有一个会术法的俗人,只是每次都忘记了他的模样,想不起名字,更不记得他的班级,但既然他不主动找上我,那就说明对他来说我不是威胁,也不打算进行清除。
直到今日。
从他与我搭话开始,到刚刚施法画阵为止,他都不像是发现了我身后有一只厉鬼的样子。
是的,我确定了,他很弱。
又或者——妹妹太强大。
强到白天对她没有影响,强到普通的术士感知不到。
然而这些全都是我更加坚定自己决心的源头——残害她的人,我会露出那深藏多年的獠牙,咬断他的颈脖,食其血肉,强我自身。
然后——
下地府,向众鬼仙要人。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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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不想让你帮我报仇,你自顾自说些什么呢?」
……这就是你拾回理性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吗?
不想让我被怨念缠身,变得凶狠残暴嗜血,这些我都明白,不仅明白,这甚至是我希望她不要去做的。
到头来,我们兄妹二人,竟都开始对对方有了别的奢望。
这无疑,也是一种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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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你,可不像是平时那一点就燃的暴脾气样子。』
我一压再压地放低了声音,不太想让不远处的“俗人”听到,语气也尽显柔和地对妹妹道,『明明刚刚还准备随时上前对那个术士动手的,现在却是让我不要给你报仇……我说啊,是不是对我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了呢?』
「谁暴脾气了啊!这就是你除了“好久不见”之外的第一句话吗!」
独属于少女清脆的声音还如生前一般的悦耳,此刻她也不像厉鬼时候的死气阴沉了,除了身体还近似透明外,与活人无异,双眸明亮,颇有点生气地看着我,视线落在身上,却让我感觉到是柔和的。
——很开心。
甚至想跳起来去拥抱不远处那个正在念咒的“俗人”。
……好吧,我并不想。
即算想,也是因为我拥抱不到妹妹,只能随便找个人来替代。
……
但是妹妹是无法被替代的。
我轻笑一声——毫无疑问,这是只有我才能发出的笑声,虽低低沉沉,但我认为,从喉间直接发出来的笑声是最纯粹的,是最能体现此刻的我对她能回来这一情形,是有多么欢喜与沸腾的。
『好好好,不是暴脾气。』
若是我还能呼吸,此刻定会沉沉叹息一声。
『毕竟在我面前,你从来都不会有“暴脾气”呢,是吧?』
听到我这故意反问的话,她竟是一个心虚,半天没能说出什么话来,最后一个转身,朝向墙壁,闷声道:「……还不是因为你那个时候就已经死了,也是我唯一的最后的亲人……有脾气也不能对着你发嘛,笨蛋。」
到头来,这丫头还是如生前那般地不坦诚。
『所以说我刚刚对那个术士说的有关你的事,你就算是处于那种状态,也还是听到了?』
不提还好,一提起,妹妹立刻就转过身来,用那没有丝毫威慑力的清亮眼瞳瞪着我,不满道:「说起来还有这件事呢,我好像从没跟你说过我在学院的情况吧?那为什么你会知道啦?难道你是什么隐藏得完美的偷窥狂吗??」
『你还是太小看哥哥我搜集与你有关的情报的能力了。』
我面不红心不跳地说出了她还在的时候绝不敢说的话。
『毕竟这是我身为活死人唯一不多的乐趣了。』
——虽然本来我也做不到脸红心跳。
然后妹妹的脸色就以我可见的速度变了,不得不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羞愤和厌恶在同一张脸上表现出来。
……
……好吧,必须承认,这是我的问题。
那么至少让我在心里为我自己这如此变态的行径道歉,但对天发誓我做这些的目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多地去了解我这唯一的可爱的妹妹。
……
……
『……啊啊抱歉,我开玩笑的。』
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却是在说着道歉的话,我依旧在棒读着,虽然这样很不好,但我确确实实也只会用这种语气说话,即算心里再如何想表达得有点感**彩,也还是没法诚恳地为让她感到各种意义上的不适而道歉。
『这么久没见到正常时候的你了,所以久违地开个玩笑嘛。』
这话一出,然后,她好像就更加嫌弃了。
原本还有点羞愤的表情,现在也全都被别的取代,只剩下那颇有在看人间之屑的眼神,仿佛若有形体,就恨不得立刻报警。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
她冷冷吐字,把“鬼话”二字咬得极其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