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时日,清总能时不时地碰到这位从偌大的府邸中偷溜出来的洛家小姐。
要不就是在桥头蹲洛沭的时候偶遇,要不就是刚出客栈人又犯傻的时候被她早早撞见,甚至在巷子中偷懒时都能碰到她家下人,简直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这位小姐的存在。
就没见过比这还更不可思议的巧合了。
也拜此缘分,清在这十数日内,已经全方位地了解了狩城——毕竟总是担当着带她熟悉此地的领路人身份。
当然,同时他也摸清楚了洛家的这位大小姐的性情。
与初见时的形象相同,洛冉的性格十分豁达,行事不鲁莽,反而还不慌不忙,礼貌有序,冷静非常,只是偶尔在说话方式上,可能是受她父亲的影响,总是显得非常强横。
起初的他还会稍微担心,自己这样带着洛府大小姐满城跑会不会被当场逮到然后惨遭打断腿,但在有过几次先例后,他索性就对着洛冉问了出来。
“府邸中难道就没有照看你日常的管家吗?”
谁料她睁着一双清亮的眼,毫不避讳地就回答道:“家宅冷清,父亲遣散了府中七成奴仆,唯数人料理琐事,剩余皆听令于他,随时待命。”
随着话音的落下,清瞬间失神,反应过来后,便迅速调整好呼吸,反复叮嘱她不要将此事对任何人说,就借口有事速速离开了。
深知洛沭肯定已经发觉到了狩城的风云,清即刻就想找到洛溪通知情况,但回到客栈后,剩下的,也只有人走茶凉。
桌子上留有一袋碎银两,以及告诫他忘记此事的纸笺。
这些日子,他确实也有好好完成洛溪交给他的任务,只要洛沭离开府邸,他都会悄无声息地跟上去,但其实这种明面上的行程根本不可能会有任何的破绽,除非洛沭傻,否则怎么也不会留下蛛丝马迹。
而对于这一点,洛溪肯定也清楚明白,清早就觉得她是在撒网了,为的不是真的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只是心思缜密,在扼杀掉任何可能会导致失败的时机罢了。
其中就有给洛沭施压,让他无时无刻都喘不过气来,被各类人紧盯着,进退维谷。
只是等到清迟迟才敢确定的时候,洛溪以及她背后的人群,已经展开了行动。
他无奈轻叹,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只有收好银两,准备随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如洛溪一开始所言,他确实无法理解这种过于复杂的国家状况,但现在这种堪称碾压的局势,连清都清楚知道。
洛沭——这只深陷狼群的虎,大势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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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底,狩城举兵谋反。
在如今这个时代,似乎人人都可以竖旗叛乱的背景下,一整座城的倒戈也显得不那么稀奇了,然而,唯独这次反叛,却是在今后史册中,也或许要留下一笔。
因为,这次行动竟是得了周遭内无数城池的响应,且不过数月,起义军就已经攻至王城。
只是终于等到这个天下的帝位易主之时,已经是第二年冬了。
清是从收留自己的老妪那听说的这个消息,他也不意外,没有多大反应,只是附和一声,便继续添柴加火,烧饭做菜。
他深知国家大事不可妄议,更不敢明言当今新帝是夺权的贼子,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有多锋芒毕露,只要能够活下来,就已经可以说是“成事”了。
但是他永远都会记得去年的每个冬日。
——狩城兵变,差点亡城之际,索性朝廷派兵解围,岂料,那次收复的城池,也成为了王家最后的国土。
同时清也是亲眼看着洛家没落的,就如同那姓氏的字音一般。
洛沭直到最后都守住了家人,没让妻子女儿受到叛军的半点侮辱,代价是他仅剩的一只眼也丢失了光明。
——他被家中遗弃掉的妹妹摧毁了前程,却也被她宽恕,网开一面。
哪怕这些结果其实都本不该由洛沭来背负,因为他寻过自己的妹妹,但直到双眼尽失,他也都没再见过她一面。
就这样,失势的洛府,获得了新生,也将迎来死亡——是啊,已经形同废人的洛沭该怎么支撑这个家呢,前朝的官员怎么会被新朝接待。
这就是结束,并且再也没有开始。
躲在暗处的清看着洛冉被母亲抱于怀中,摁着头不让她看自己父亲的眼,竟是有了那么一丝的庆幸。
只是她还活着,就该庆幸了,哪怕生不如死,也好比泉下有知。
随后,官兵封了洛府,在抄家后扬长而去。
洛沭却是用布条遮住了眼,拥住自己女儿,告知她前路还长,不要哭。
就如还有少年的血性一般,哪怕沦落至此,终也还是根顶梁柱。
见此,清微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下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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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洛家三人恰巧经过一间破败的寺庙,决定在这里暂住一晚。
洛沭在让妻子和女儿在屋内睡下后,自己却是摸索着,守在了外头,靠着似乎随时会坍塌而下的柱子,摘下了盖住眼睛的那根布条。
刚好就是在这时,突然,清晰的脚步声踏着枯枝败叶而来,没有丝毫要停顿下来的意思。
先开口的是洛沭。
“阁下请回吧,这里已经有人了。”
“……”
清当然知道有人,但奈何他不是来这里暂住的,而是报恩。
他拿出了这段时间内给人帮忙干活得来的一部分银两,去药店抓了几副用来敷眼睛的药,至于剩下的所有钱财,他也全都放在了一个袋子中。
不管如何,清都必须要承认,多亏了洛姓,他才得以存在至此。
——是最开始洛冉的一顿糕点,也是入城后因为洛沭到来,洛溪主动寻来的救济,以及当初在巷子外,洛沭随意丢下的银两,让他在之后分别洛溪后,撑了好几天。
至于现在他做的,只是报恩罢了。
落难至此的眼前人已经身无分文,否则也不会对于眼睛上已经恶化的刀痕不管不顾。
所以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等等,你……多大了?”
察觉到了什么的洛沭叫住了离开的人,但那人自始至终都没有一句话,就随着那个不像是大人的脚步声,一同消失了。
第二日,当洛夫人早早醒来,出门发现那个袋子时,清已经连夜离开了狩城。
——初雪到来,天无绝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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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多亏了这次离开,清才遇上一位在破败的寺庙中参拜的老妪。
彼时的他已然被冻伤,老妪发现他后,出于好心,便把他带回了家中,给了他温暖的棉被,以及热乎乎的汤。
之后他才得知,她的儿子们都接连死在了战场上,就连唯一嫁了个好人家的女儿,也在那狩城中因内乱而丧命,独留她一人过余生。
清睁着一双完全失了光彩的眼,明明目睹了狩城的叛乱,却是扮做了一个纯真的孩子,诉说着受人恩惠没有不报之理。
——在此度过了寒冬的他不愿离年迈的老妪而去,从而请求留下来照顾她。
往后好几年,他都安然地生活于此。
只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熬不过无尽的岁月,终于,老妪撑不住了。
这年,清十二岁。
为了给她延寿,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不断地上山采草药,然后拿去给药店老板。
因为补药的名贵,他也要不眠不休好几天,才可以换来几株珍贵的药材,而这些又只能熬成汤,再端给已经无力到卧床不起的老妪喝下。
如此重复着,他也仅仅只能希冀多少有一点作用,来减轻她死前的痛苦。
尽管清已经见惯了无数的生死,但唯独这次,他不想只是仅仅的“看着”。
明白他的心意,突然,床上的老人向着他微笑,她已经无力到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却还是尽力张开口,用唇语不断喃喃道:“放弃吧,孩子。”
放弃吧,孩子。
——放弃吧。
清手指一颤,心间如被什么揪住了一般,疼到双腿无力,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山间了。
遍眼都是莠草,就像麦子一般,垂着尾子,扎到他身上的时候,只是痒。
可明明是痒,他却是疼得很。
祈求着并不可能会发生的奇迹,揣怀着绝不可能会成真的念想,他因这种无望的奢求而疼。
但即便如此,这也是必经之路,他该明白,他也比谁都更清楚的明白。
正因为此,他才不敢放弃。跟阎王抢人,怎么能松懈。
想到此,他重整呼吸,转过身来,准备向着山中更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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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回过头来时,清一眼所看到的,并非是那无处不在的莠草了,而是一个女孩。
她身形娇小,穿着襦裙,发分两股,结于两侧,髻中垂下小绺头发,额发迎着轻风而动,口微微张开,一副过于吃惊的表情,手中还拿着一把圆扇。
“……”
清又何尝不是跟她一样的表情,哪怕分别数载,她的容貌也一直是被自己记在心中的,闲来之时总是惦记起。
再次相见,又怎会认不出。
是啊,这是洛冉。
当初她看起来才六七岁,如今,应该也十一二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