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次分别,少说也过去了四年之余,清从没想过还能跟她再逢,一时之间怔在原地,迟迟没有走前一步。
于是还跟从前一般,先给出反应来的是洛冉。
她抬起圆扇,左右挥了挥扫开触手可及的莠草,给自己开了条路,缓缓走上前。
“莫不是忘了我?”
而明明该带点责问的语气,现在她却是笑着的,眉眼弯下,如春风般柔和,尾音上扬,似是在强调。
清眨了眨眼,视线中她的模样越来越清晰,与多年前重叠了起来,才发现,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久。
“怎么会忘呢……”
就像多年前那样,他还是显得有点内敛地做了回答,听起来是那么的没有底气。
可只有清自己明白,正是因为过于肯定,才不会敢堂堂正正地说出口,束手束脚,处处小心。
他尚且还不明白这种感觉、这种感情,但他明白,自己……或许在害怕。
倒是洛冉,轻笑着开口,打断了他细小的心思。
“这么久没见,你怎么还是跟那时一样,呆呆的。”
她记忆中的清,好像一直都很木讷,不管是跟他谈及什么事情,还是开着什么玩笑,都没有多大反应,虽说那个时候年纪还小,但自己可就比他有表情多了。
小姑娘这么想着,歪头盯着高出自己半个头来的清,注意力全放在了他身上,以至于手中的圆扇在叉腰时没拿稳,掉了下来。
“原来我给你留下的印象,是呆呆的吗。”
清颇有点无奈地笑道,附身捡起了扇子,递出了手,“我以为,至少也该是个不苟言笑的形象。”
于是,洛冉难得地被他逗笑了:“收回前言,现在的你会开玩笑了,有进步。”
“情势所迫嘛,没办法。”
“什么啊,你是想说是我的原因吗?”
“怎么会,洛小姐不管如何都不会有原因。”
听此百般奉承的话,洛冉却还是微愠,一声嘟哝,索性接过圆扇,抬手就对着眼前人一扇,而本只是想发泄发泄,谁料他额发随之扬起,而没有了多余碎发的阻挡,少年清秀的面庞就是这样完整露出,一眼看到底,竟差点让她看脸红。
“……算了,不跟你计较。”洛冉迅速收回手,负在了背后,话音一转,“对了,你来这里作何,是有什么事吗?”
即刻,清敛去了笑,沉声答道:“收留我的婆婆年岁已高,我来此地寻药草。”
懂氛围的洛冉自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瞬间也严肃了表情,不再开玩笑,倒是看了看四周,边道:“我帮你吧。”
“这样好吗。”清欲言又止,“……很累的,会脏了你的衣裳。”
“有什么关系嘛,我们也算旧识了,而且我早不是什么洛府小姐了,跟你一样,就是个平凡人。”
“……”
浑然不觉她已从大富大贵中跌落至这险恶的清苦尘世,清沉默了那么一瞬,很想告诉她,在我眼中,你永远都是那位大小姐,永远都不想让你接触任何有关“苦”的事。
——可是他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时间太久了,他也分不清楚、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说出这种话,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不具备说这种话的资格。
也没有任何能力办到。
“嗯,谢谢。”
就这样,一句道谢隔开了所有,这么久以来,清也难得地感到,些许无能为力。
踏着杂草的脚步声未曾停歇,这一整个清晨,重逢的二人辗转于这个山头,在寻找药草的这个过程中,他们似乎,也在寻找着别的什么、本该泯灭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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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洛冉的家事,清不敢多问,不仅仅是怕让她想起往事而烦心,还有的,便是他杞人之忧的“害怕”。
所幸,彼时贵为大小姐的她此时家中虽落魄,也终还是安定了居所。
清在心底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也随即下了决心。
他要正式自己的“害怕”,而他怕的东西,也不是别的,正是“再度与她分离”这件事本身。
从七岁入世至今,不说全部,清至少也摸透了这尘世中的一部分道理,其中就包括,意识到只有权势地位才能从这种艰苦的生活中逃离——
他开始了寻求出路。
不久后,老妪寿终正寝。
抛开黄土,重新填埋,这个过程并不难,清却是举步维艰,进退两难。
他在坟前跪了一夜。
虽无血亲关系,但这么久来,何尝又没有感情。
上苍怜悯,教会了他许多的道理,比如生死只在一线之隔,比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无奈。
第二天的朝日非常红,就像送别一般,尽管清也不知道为何每天都在看的日出,唯独今天别有味道。
或许是逝去的故人在做着装饰,或许……是自己在自我陶醉,挖耳当招。
起身离开后,他来到村里的医馆,决心要拜老医师为师,行三拜九叩之大礼的诚心终是打动了这位医师,虽穷苦但到底本心还是善良的老人表示愿意教他毕生所学。
往后的三年中,清也与洛冉更加走近了,二人久伴相处,又怎么能不萌生情愫。
只是这近在咫尺的相思之情,如一层窗户纸,没人说破,也没人先捅破。
如今清已经十五岁了,学医也算是小有所成,至少,可以为老医师诊断病人了,甚至有些轻症的人来看病,他会让自己去开药,或是独自去为其针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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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便来了一位说自己感到些许不适的姑娘。
老医师本来端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晒太阳,看到她的到来,先是睁大了那双昏花的老眼,复又眯了眯,似是在确认相貌,待到终于看清的时候,一个蹦起,就向着院内走去,来到她面前。
“你、哪里不舒服?”
小姑娘眨了眨无辜的眼,可怜巴巴道:“我也不知道。就是不舒服。”
“你这症状简单,看老夫给你对症下药。”于是老医师袖子一甩,转头朝向屋内,突然抬高声音,喊道,“孽徒,滚出来带这位小姐去钓鱼,她这个病吃条鱼就好了。”
“……”
“怎么可能会有吃条鱼就好的病啊,师傅你别逗——”
并不清楚是何情况的清边正经纠正,边从里头走出,而这一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外面那位小姐的容貌,他本还懒洋洋的话音与动作,瞬间就全都止住,抖擞了精神,站直了。
“……走,我们去抓鱼。”
目的达到,洛冉舒心一笑,老医师却是一边眉毛高一边眉毛低的,似是不忍直视。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医师站在原地一声咂舌,无奈道:“啧。老夫可没说鱼是药引,她这症状啊,你才是药。”
“——等等,清儿,给为师也抓一条回来!为师好久没喝鱼汤了!”
等到老医师反应过来、抬高声音提醒清别忘了家里的孤寡老人时,哪还有什么身影,气得他连骂三声岂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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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冉以前是钓到过鱼的,小时候跟着父亲去湖边,他特意现场做了个小钓竿给自己玩。
无心插柳柳成荫,所以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真的钓到了一条鱼,把父亲乐坏了,抱着她直夸不愧是我女儿。
只是后来的后来,且发生了太多事,过于复杂,让她渐渐忘记了遇见清之前的事。
现在回想起,却也并不沉痛。
她的父亲还是那个父亲,如同意气正风发的少年郎一般——或许,比眼前这个真正的少年郎都要风发。
这么想着,她却是在下一秒,看到清拿着一根木棍,正在用碎石将其一端给削了尖。
“嗯?你是想用木棍抓鱼吗?”
她怎么看都觉得,这过于困难了……即算是父亲,应该也不太可能用一根棍子就能抓到鱼吧?
“小洛洛没有见过?”
“别叫我小洛洛,打你哦?”
“那小洛冉。”
清一脸无所谓地换了个更加肉麻的称呼,说着,就将那被削尖一端的木棍递了过去,似是鼓励般地点点头。
鬼使神差地,洛冉还真的接了过去。
清澈的河面下,她确实可以看到有几条正在摆尾的鱼,但游行的动作过快,根本看不清楚。
正在她犹豫着该不该下去的时候,蓦地,那只拿着木棍的手却是被人紧紧握住了,少年被水浸湿冰冷的手带着她逐渐抬高。
这一瞬被无限放大,过于亲密的姿势,以及后背就是意中人的怀抱,让她瞬间失了神。
洛冉感觉,自己连这根木棍都不太可能握得住了。
突然,那只手带着她一整个手臂都狠狠往下,水花随之溅起,洛冉下意识地紧闭双眼,等到再次睁开时,正见一条鲜活的鱼,挣扎着挂在了棍子上。
见此,清轻笑一声,及时松开了手,后退几步,随着洛冉回头那刻,接过了她手中的木棍。
“……”
也不过眨眼间,洛冉感觉自己醉酒了一般,微醺,脑袋嗡嗡响,半晌,才念道:“好厉害。”
听到女孩简单的夸赞之词,清回以干脆笑声,将木棍放置一旁,靠着河边的巨石坐下,礼貌询问道:“鱼太腥了,小洛想不想尝尝野味?”
完全没在意称谓,洛冉倒是更加好奇了:“嗯?你其实还会打猎么?”
“小洛愿意跟我一起的话,也未必不会哦。”
他带着丝丝微笑,抬眼看着洛冉,眼神温柔成水,而见到这幕,洛冉耳根一下就被染红,心跳也怦然加快。
这种悸动如此真实,小姑娘根本招架不过来,就连心中所想,也全都被打翻。
想与他一同去打猎,更想像刚刚那样与他牵着手,回头之际,轻笑如清朗明月。
洛冉弯了眼眉,轻启嘴唇:“我不会,但是你与我一起的话,可能就会了。”
——只要有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