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沭反应微弱,甚至连半分意外都没有。
他只稍稍静默了片刻,便若无其事道:“关于前朝的事,虽然洛某不想多提,但也用不着袁大人来提醒在下跟李知鸣之间的私仇。”
“你既清楚明白,那还挣扎什么?”来者像是憋了一口恶气,低喝,“你怎么还是跟多年前那个黄毛小子一样!”
“……啧。很遗憾我偏偏就是这么意气用事,不成器也罢,袁大人请回吧。”洛沭字字铿锵,坚定不移,“我就冉冉这么一个孩子,与其嫁入李府受罪,不如她爹我带着她离开。”
“你……!”袁大人一下语塞住,气急,“你哪怕是愿意去给那个即将入土的糟老头子赔个不是,他都不至于再故意刁难你……”
“哦?”像听闻什么笑话一般,洛沭哈笑出声,再次开口时语气都带着刺,“若他真能不计前嫌,洛某我怎样都无所谓,但是袁大人啊,若你是想要我去他那低头,以此来换取他家善待我爱女……”
洛沭森森一笑,“那洛某还不如自己来,毕竟洛某只是瞎眼,而不是断手或者断腿。”
“我看你迟早被人断手断腿!”
“那就‘迟早’再说。”
“洛沭!”袁大人被气得发抖,走前一步,指着身前人太抬高声音就喊道。
“在。”后者悠闲自在,故意点头答复。
袁大人差点被气个半死。
而一旁的洛夫人更是手足无措,哪敢上前横插一手?袁声袁大人,对于自家夫君来说,他也算是半个老师了,至于夫君……她永远都坚信他是正确的。
那个意气风发,仗剑天涯的翩翩少年郎,现在也还是没有变,只是多了几分耐心,以及——对女儿宠爱到不行。
“哎呀,不如袁大人你就别在这个时候拦我去路了,时间是真的不多了。”
洛沭商讨着,又朝着身前摸了摸,袁声及时后退了步,没让他抓住。
“我就想看看,你如今这副样子,能带着她们逃多远。”
“多远都一样,只不过有没有人能在找到我们后,还有命及时回去禀告情况的,就不知道了。”
袁声一声冷笑,告道:“你这是罪上加罪。”
“但即算如此,也很遗憾,因为哪怕我沦落至此了,也没什么人杀得死我。”
“那我呢?”
气氛一变,四周骤然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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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袁声话音的落下,洛沭几乎是炸雷般惊起,横出一手,挡住了身后的女儿和夫人。
“……”
“走。”他压低声音,向着后方道,“夫人,带着冉冉先走,跟我耗在这也不是个办法。”
然而刚听到袁声那话后的洛夫人现在哪肯就这样走,直直摇头,纹丝不动。
洛冉本来都还安静得异常,现在同样也是有了反应,瞪着眼睛,死死盯着袁声,尽显憎意。
几人就是这样僵持了半晌,洛沭困扰得不行,刚准备再商量一下,便听一声叹息入耳,颇有几分无奈之感。
“……明白了吗,你并不是无所不能。”袁声语气轻了很多,温声道,“确实你这一身武力几乎无人再能匹敌,但终究目不可视,你的极限将会止于此,切要过于自负。”
洛沭听着很不是滋味,但还是止了口,等着身前人再言。
谁料,他竟悠然一笑,接着道:“我会保证你洛家的安全,洛沭,放下戒备吧,要杀如今听力过人的你,我大可不必现身,而是只会用措手不及的暗器。”
洛沭却是依旧紧绷着身子,未敢放松,只是开口时的语气倒还跟没事人一样,故意道:“曾经堂堂正正的袁将军,如今在我面前一本正经地说出要使暗器,也真是诡异。”
“呵、是谁说不提前朝之事的来着?”
“那你就当我只是瞎子剥蒜,胡扯一通好了。”
“……”
“谢了。”洛沭话音一转,又自嘲地笑了笑,“有你相助,看来天不亡我。”
“天要亡你,早在七年前就该亡了。”袁声点头,“我既说保你洛家,自是会守承诺,不如让夫人和小姐收拾东西,趁着夜色,即刻启程?”
“嗯。”
洛沭应答,回头对着夫人交代了几句,她便回内房收拾细软了,剩下洛冉还留于原地,不知该做什么。
“父……”
“抱歉,冉冉,为父没时间让你去道别了。”洛沭突然开口,一改之前面对袁声时的强硬态度,轻言细语,“希望你能理解父亲,但这也不仅仅是为了你。”
自是明白父亲指的是什么,洛冉微弱地应答了一声,红着眼睛点点头,拉住他的手,一把抱了上去。
洛沭心疼得连拍她的背,就像是在哄着一个孩子。
“不哭,你是为父放在手心上长大的,为父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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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回到家中的时候,老医师已经将菜全上到了桌子上来了。
他挠了挠头发,看着坐在椅子上等待自己回来一起用饭的师傅,在门口杵了一下,才走了进去。
“对不起,师傅……”
他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开口就是道歉,但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道歉。
老医师听着同样也是一片茫然,顿了顿,拿起了筷子,却是比清自己还先反应了过来,蓦地道:“你也确实年纪不小了。”
清坐在对面,刚准备给师傅倒一碗汤,冷不丁听来这句,霎时还以为他要赶自己走,手都愣住了。
然后便听他又道:“你这个年纪的孩子,能控制住自己的邪念,就连带心爱之人出去玩,也还能惦记着师傅我可能想吃鱼,就已经很不错了。”
“……”
“怎么,不说话了?喜欢洛家小姐不敢说呢?”
“……师傅。”清一把扶额,“……给我留点面子吧,好歹看破不说破。”
看着少年人浑身都不自在的反应,老医师控制不住的哈哈大笑:“年轻真好啊,不要错失了机会,清儿,喜欢就赶紧去追哈哈哈。”
“……您完全就是在笑我吧。”
清一脸的无奈,小声嘀咕了句,忽视掉了来自长辈的无情嘲笑,甚至还乖乖呈上一碗汤。
“诶,为师没跟你开玩笑,洛小姐容貌姣好,端的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俗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可别被别人捷足先登了。”
“……”
被提及到了心中最不敢细想的一件事,清握住筷子的手微微一抖,抬眼看向坐于对面的师傅。
“……我、”他欲言又止,沉下头,终是避开了那个话头,“……尚且居无定所,离开师傅你,我甚至无处可去。”
“哦?”老医师眉毛一皱,“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想离开为师去哪?”
“我不是这个意思、”
清连忙否认,甚至一下过急,直接就将自己最芥蒂的事情说了出来——
“我是说……我尚且还不能给她稳定的生活。”
幼时的所有于他而言影响都颇深。
“所以我不能随意许下承诺。”
而洛冉对他而言,又是小心呵护,且视若珍宝的。
“更不能让她承担任何……过着颠沛流离生活的风险。”
不管她能不能跟自己在一起,他想看到的,自始至终都是她衣食无忧,自在快乐的样子。
他真心希望她幸福。
并且、这一愿望无条件的凌驾于自己爱意之上。
听此几言,老医师怔怔停筷,睁大了眯起来的老眼,不可置信。
——他完全没想到,这孩子芥蒂的,是这件如今大多数人或许想都没想过的事。
“诶……”他一声似是欣慰也似是唏嘘的叹息,微微笑道,“孩子,你可知你有这个想法本身,就证明你是绝对配得上她的啊。”
“那,”清也回以一笑,“借您吉言。”
“哈哈,可。想不到你年纪轻轻,责任感还不小。”
“嗯,师傅教得好。”
“……臭小子,处世为人的道理倒是都让你混明白了。”
“哪里的话,还有很多我不懂的。”
“啧。宠辱不惊,泰然自若……你这孩子,必将前途无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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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自那之后,清却再也没见过洛冉了。
最开始的前两天,他辗转于寻常二人常去的地方,却迟迟没有等到她的身影,还以为小姑娘只是家中有事,忙了一点,没时间出门。
后来,清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来到洛家院子后,才发现已是人去楼空。
他赌上了全部,做好了所有不管是心理还是身体上的准备来面对洛沭,终于敲响了洛家的院门,却不料一推就开。
他开始慌了。
而也果不其然,家中没有一个人,衣物收拾得杂乱,柜子大开,显然是走得匆忙。
于是这一刻,清又被上了一训。
他知道了什么叫做世事无常。
但自始至终,他都过于理智且清醒了,没有被这件事冲昏头脑从而消沉。
老医师不言,早就见识过少年那堪比大人的稳重心,他明白,自己的安抚只会是徒劳。
更何况,清也不需要安抚。
他清楚明白洛冉绝不会有事,毕竟洛沭的武力,清八岁的时候就亲眼见识过了,即算眼睛不便,哪怕再让一手,也绝对是强到能打跪一群乌合之众的。
有这样一位父亲,他从来都不觉得洛冉会被谁欺负。
……只是、与她的缘分,莫不是终将止于此。
这么想着,清却未曾有丝毫懈怠,每日依旧潜心刻苦,不管是学医还是决定从商,他都想要做出点什么。
他的所念、所思,是哪怕以后没有她,也绝对要以最完备的状态,随时迎接她。
——就这样,二人再次得以相见,是在两个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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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久远,比起多年前那般阔别重逢,甚至只能说是须臾。
但清却是迷离了眼,只觉如隔世。
这夜,他忙碌完一天后回到本该是昏暗着的卧房,推门后发现微微火烛摇曳,尽管细小依旧照亮了房间,映出了自己错愕的表情,以及少女倾斜的身影。
然后,他将永远永远、永世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古铜色的镜子置于桌面,折射出细光,大红新衣灼人眼球,这副景象的最中心,是洛冉站于窗台前,伸出了一只手,微微笑面,轻语轻言。
她说:“带我私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