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洛......洛阳。”
方桌对立坐着两名男性，一老一少，年长者正环抱双手，目光灼灼的审视着面前的少年。
“洛阳？真是奇怪的名字。”说话间，男人将烛台向前推了推，摇曳的烛光，却只照亮了少年的半张脸，另半张在黑暗中隐去。兴许是害怕对上男人凌厉的目光，少年慢慢低下了头，齐眉的刘海也落得更低了些，遮住了双眼，却遮不住他微微颤动的鼻尖。
中年男人伸了伸脖子，隔着窄窄的方桌，少年用力揪住裤管的双手，一览无遗。
“说吧，大半夜的。你一个人在墓园做什么？”男人继续开口审问，缓了缓，他翘起半边嘴角，语气里带着稍稍戏谑，“希望在我把你逮到这儿来的途中，你已经编好了能蒙混过关的理由。”
“我.....”少年接过话来，却犹豫着没有继续，那按在双膝上的手臂似是撑不住沉重的双肩，开始微微的发抖起来。半晌，他舔了舔唇，缓缓抬起头，迎上男人的视线，像是在心中作出决定般的，才开了口：
“是他们将我挟持到那儿的。”声音不大，出奇的平静，反常的是他双瞳在眼眶里狂跳。
“他们？”男人狐疑的重复着，看出少年的紧张后，语气倒是柔和了不少，“墓园里，我只看到你一个人，除了你以外，再也没有别人。”
男人的怀疑，加上心里对“它们”的恐惧，竟将少年逼得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焦躁的冲男人喊，“不是‘他们’，应该是‘它们’，它们是夜隐族，它们成群结队，它们借着月光就能逃过人们的眼睛！”
“坐下！”沉默了几秒后，男人冷着声音命令着情绪激动的少年，那本已缓和的态度又变得严厉起来，他希望少年能告诉他实话，而不是胡编出一个“夜隐族”。
男人的态度，让少年立刻颓了起来，那手中本攥紧的拳头一松，他又慢慢坐回到椅子上。果然，没有一个大人愿意相信他的话。
见他坐下后，立刻又低下了脑袋，男人心中一颤，想着，没准真有什么歹徒，把这个小男孩吓得不轻。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孩子，哪怕你告诉我说，是你自己是梦游走到了墓园里，我也会相信你的。”
“我没撒谎，是真的，它们把我挟持到墓园里，它们很快又会到这儿将我带走......”他弱弱的辩解，话还没说完，男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十字剑，重重砸在木桌上，木桌发出的“砰”的一声，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少年的话。
“没人能带走你。”紧跟着撞击声后，男人语气坚定又重复了一遍，“有我在，没人能带走你。”
少年哑然，微微张着嘴，怔怔的看向男人，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光。
“别看我只是一个小镇上的治安队队员，你看这是什么？”他笑了笑，将十字剑的剑柄迎着烛光送去，递在少年眼前。
剑柄上雕刻着一只狮子，那狮子高抬着前肢，似人一般的站着，张牙舞爪，烛光烁烁下更显狰狞。即便穿着一身亚麻破布衫，身为平民的少年，也能一眼便认得出，这是皇家的标志。
可他依然不明白男人给他看这个做什么，于是他注视着男人自豪的笑容，愣愣的摇了摇头。
“这是皇室的标志，我曾经是皇城卫戍部队里的一员。不管要强行带走你的他们是谁，或是有多少人，在我眼前，他们都是痴心妄想。”男人对着少年解释，眼中满是过去昂首阔步在皇城中，与队伍成列巡逻的回忆，他那本就包裹在皮质布甲上的胸，显得更鼓了些。
被男人的情绪所感染，名叫洛阳的少年“嗯”了一声，重重的点头，安心的傻笑起来。他想，眼前这曾经是皇城侍卫的大叔，或许真能把自己从他们手中拯救出来。
见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男人也跟着笑了，带动满脸的褶子，不过，男人心底始终是疑惑的，这世上真有人会半夜三更不睡觉，拐个少年到墓园里遛弯么？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二人你我相对，正傻笑中，忽的同时察觉到了不对劲，那莫来由的怪异像是寒冬腊月里的一泼凉水，直浇得二人一阵心寒。竟使得二人的笑就僵在了脸上，并随着分秒向前一点一点的淡去。
窗外鼓噪的虫鸣全在此刻消失，周遭的空气变得安静而又诡异。少年的眉头渐渐锁在了一起，而男人递向少年的、握住剑的手，也开始慢慢往回收。
“它们来了，它们来了......”少年突然念咒似的嘟囔，不过安心了片刻，又回到最初的惊慌，他看向男人，眼中尽是无助。男人虽然也疑惑，却没像少年似的成了惊弓之鸟，他刚想开口安慰少年别疑神疑鬼，却在这时，烛台上的火光，在一阵轻微的摇曳后，无声的熄灭了！
室内的光源，瞬间被过窗而入的幽幽月光取代，映得二人脸上一片森然。
奇怪，真是奇怪，没有感觉到一丝凉风，这烛台的火怎就说灭就灭了？男人讷讷的想，他咽了口唾沫，宽慰着自己，忙从怀里摸出一把手掌大小的火镰，另一手抓着火石与火绒，蹭了蹭，火苗子腾地在手中蹿起，正要靠近烛台重新点亮烛火，万万没有料到，却照出了第三张脸。
既不是他，也不是少年的，第三张脸！
那脸的主人个子奇矮，好似侏儒，使得男人低眼瞧去时，恍惚间以为一颗人头就搁在了桌上，他吓得怪叫一声，哪里还顾得上点烛灯，手中生火的器物一扔，忙抓起桌上的十字剑。
听得男人大叫，本是看向少年的怪脸，立刻被男人吸引，扭头就朝他看去。借着桌面上仍在燃烧的火绒发出的光，让男人总算是看清楚了这怪物的真面目。
这怪脸上的双眼，比出常人大出数倍不止，整个就好像没有眼皮子似的睁着，鼻子扁平如牛鼻。就在看清怪脸的瞬间，他心中忐忑，像是击鼓般的狂跳，他终于能明白少年口中所说的不是“他们”，而是“它们”的含义了。
这些家伙，不是人类！
那在惊吓中被他慌张扔在桌上的火绒，突然熄灭，而奇怪的事也随之发生，那跟着火苗一同隐去的，还有那张怪脸。
月光空灵的照映在桌面，老旧的桌面上满是斑驳的划痕。什么都没有，一切又恢复如初，就好像从来就不存在怪脸，一切只是夜深人静时，精神疲劳带来的幻觉。
可那能是幻觉么，男人打死都不相信，映入眼帘的那张脸是多么的狰狞可怖，那怎么能是幻觉呢？
他艰难的咽了咽唾沫，将十字剑从皮革剑鞘中猛地抽出，可剑该往哪儿劈，他不知道，只能茫然无措的看向少年，却见少年唇角翕动，颤着声开口说，快逃，那表情，似是快要哭了出来。
挺拔的身姿一沉，忽的男人感觉有东西扒上了他双肩，他惶恐的挥着手中的剑，剑舞出的花，在月光下飘逸得好像一抹流转的银光。
银光闪烁，与之相伴的是大泼的四溅血花，血花不断的从男人身上喷洒，他扭动着身子，向着空气胡乱挥舞着铁剑，同时疯狂的叫喊，呼救。他撞翻了桌子，坐倒了椅子，踉踉跄跄了半分钟，手中十字剑“哐当”落地，他如败犬似的爬倒，低低的哀嚎，口中因混着血而使得话语浑浊不清，却能依稀可辨。
“你不是想要那个孩子么，你带走他吧，不要杀我，求求你。”
他趴在血泊中低声重复，无力的好像一折就断的枯枝，和他体温一同凉下去的，还有少年的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蜷缩在地上的男人，只剩身体偶尔的抽搐，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时，身后的木门，才传来推动时独有的“吱呀”声。
从椅子上站立的少年回过身，还未见人影，却先听到拐杖杵在地上的闷响。
“你想逃去哪儿，洛阳？”说话声苍老，像是路边一池几近干涸的水潭，那话语有着拐杖声伴奏，每一杖都像敲在了洛阳心里。
名叫洛阳的少年半晌才回答，“灰婆婆，我没有逃，是这个大叔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又伴着几声拐杖杵地的声音，来人走得更近了些。她步履迟缓，老态龙钟，浑身都罩在一席灰袍下，难怪被称作“灰婆婆”。
“嚯嚯嚯。”老人家笑了一阵后，走到了洛阳身前，她佝偻着身子，看不到脸，比起年仅十四五岁的洛阳，还要低出半个头。眼前的灰袍向后落了几寸，老人家抬起头，看向洛阳，“你这小鬼倒是机灵，每次说我不逃，可你这一路上已经跑了五次啦。”
说罢，灰婆婆抬手顺着地上映照月光的鲜血，一路向上指到漆黑墙角里躺着的男人尸体，“你逃了五次，可害死了不少人呐，这是第几个了？”她又是嚯嚯嚯的笑了一阵后，才自问自答的说，“这已经是第七条人命了吧。”
话音落地，激的洛阳心中一颤，像是有闪电劈落，灰婆婆不再看他，一手拄着拐杖，另一手向上拉扯着低了半截的灰袍兜帽，转身向门外走去。
“老身我见不得血，不想乱杀无辜，你可别再到处乱跑害人啦，马车已经在屋外候着，想清楚便出来，咱们子爵的魔城，还要等着你来构建。”
听着拐杖声渐远至屋外，洛阳回头看着角落里的尸体，落寞了半晌，喃喃重复了几声“对不起”后，抬脚出了木屋，向着马车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