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从阴霾的天空坠下，拉出无数细长的丝线。
“刚才天气那么晴朗，你怎么会知道很快要落雨？”沈判对这事不解，于是开口问安西。
“也许是我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上帝为了证明给我看，所以给了我看清世界的能力，卡兹卡兹。”安西回答。
“放屁。”沈判心中嘀咕，却没直言拆穿。
为了防雨，两人已经披上了斗篷，他俩骑在马上，出了先前的小镇，沿着马路，往另一处去。
“灰婆婆之后会去哪儿？卡兹卡兹。”斗篷下安西低着头，随着马缓慢迈开蹄子，身子跟着左右摇晃。
“下个距离她最近的城镇，叫歇尔福，她应该会在那儿短暂的休息。”他缓了缓，看着把脸藏在低低兜帽下的安西，问，“安西，你‘卡兹卡兹’的在做什么？”
安西从兜帽下抬起头，她怀里藏着一袋饼干，不停的用手把饼干往嘴里送，她停下了咀嚼，从怀中的袋子又摸出一块饼干，却是递给了骑马行走在她身旁的沈判。
灰蒙蒙的天空下，只有她的眸子明媚如光。沈判看呆了，对那块递来的饼干，既没有接下，也没有拒绝。
就这样呆了数秒，安西翘起嘴角，笑说，“卫道者不吃饼干的么？”说罢，将那块被雨水浸湿而变得松软的饼干，满不在乎的塞进了嘴里。
沈判这才醒过神来，他转过头，看向前方，面色变得有些尴尬，于是转开话题，“灰婆婆带在身边的孩子，究竟是谁，她为什么会留个孩子在身边？”
“只要找到了灰婆婆，一切都会水落石出，想有什么用，呆子。”安西不屑的回答。
“我们已经辗转了四个小镇，每次都落空，只找到了灰婆婆杀人后留下的现场，我们......似乎总是慢了一步。”沈判皱着眉，说出他的忧虑。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安西斜眼望向他，眉眼间隐现一抹莫测的笑。沈判疑惑，摇了摇头，这时，安西的笑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来，抬脚猛踹在沈判身下的马的腹部，马吃痛，仰头高抬前肢，长嘶一声，疯了般窜出。
“喂！你......”沈判慌张的大叫，随着奔马远去，安西看着他狼狈的身影，笑得花枝乱颤。
淅淅沥沥——
雨水顺着车棚上的缝隙渗入，滴在洛阳颈上，惊得他一个趔趄，险些从座中翻到。条件反射的，他抬眼想看车棚漏水处，视线却在半途，被坐他对面的灰婆婆拦下，再也挪不开了。
灰婆婆正低着头，脸藏在灰袍兜帽下，胸前起伏均匀，像是仍在熟睡当中。在猜测灰婆婆仍在睡熟的念头一起，另一个念头同时也猛然生出——“逃”。
洛阳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灰婆婆，约摸过了十秒，老人仍旧如石像般一动不动，他缓缓咽下一口唾沫，心想，机会，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眼睛仍旧盯在灰婆婆身上，不敢有丝毫懈怠，同时伸手探到脑袋后的车窗，缓缓掀开帘子，快速向马车外扫了一眼，车速不快，铺在路面的石子与半空细碎的雨丝缓慢的，被前行的马车抛在了身后，只看了那么一眼，他又立即回过头来盯住灰婆婆。
可以的，你能做到的，洛阳！
他开始从长条座椅上慢慢挪动屁股，一边尽力避免发出哪怕一丝声响，一边心中恶毒的诅咒马车的摇晃，与车轮碾在石子路上的噪音。
时间如瓶中沙般缓缓流逝，洛阳距离马车的车门越来越近，那距离，不过是一伸手就可以撩开车门前的黑幕帘，再接着起身一个小跳就能远离这辆该死的马车，永别这个杀人无算的老太婆。
却在一切正如他预料中进行时，灰婆婆被灰袍兜帽挡住的脸下，传来了干涸嘶哑的声音，“你想去哪？洛阳。”
这声音一响，洛阳像是寒冬腊月里被人浇了一盆凉水，直觉得一阵彻骨的冰凉感，从头到脚游走了一遍，冻得他无法动弹，甚至连心跳都慢了半拍。没料到，她已经醒了。
“车里闷，想掀开帘子透透风。”洛阳解释着，虽然心乱如麻，可假托之词张口就来。
“透风？你是想逃走吧。”她顿了顿，接着不咸不淡的，又继续说，“小子，婆婆我年纪大了，没什么心思陪你玩猫抓耗子，你要是再逃一次，我连你一块杀咯。”
灰婆婆话音落地后，半晌，洛阳都没在回一个字，她有些好奇，拉下遮挡视线的兜帽，向洛阳看去，却发现，洛阳只是在看着自己。
那眼神，不畏缩，不软弱。
“你是认为我不敢吗？”灰婆婆身子略微前倾，想透过他的双眼，将他心底看得更通彻些。
“你不会杀我的，你说过，要我为恶魔卖命，替恶魔建造魔城。”
听完他的回答，灰婆婆先是一愣，接着笑出声来，那笑声低沉，全卡在了她嗓子眼里，像是午夜田间里蛤蟆的咕咕声。笑声只持续了一会儿，她停了下来，身子更靠近了些，呼出的气几乎能喷到洛阳脸上。
“聪明的孩子，你说的没错，我确实不敢杀你，相反的，我还要求你为我做事。”她眯起细长的双眼，依旧笑意盈盈，“可这是你唯一和我讨价还价的资本，如果你不愿，甚至逃避为我所用，我真的不敢杀你么？”
洛阳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灰婆婆笑容可掬，看着她眯成缝隙的双眼，毫无违和的混迹在满脸皱纹中。就这么一个外表慈祥的老人，当她驱使在月光下会隐形的恶魔，来替她杀人的时候，眼神冷如冰霜。
此刻，两人都只是凝视着对方的瞳孔，谁也没再说话，周遭只剩马车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嘈杂。
像是灰婆婆先服了软，她低下眉眼，不再看洛阳，转而看着手中的木头拐杖，幽幽叹了口气，“逃吧，逃吧。”
这两声“逃吧”出口，却立即招来了洛阳的轻蔑，他知道这是灰婆婆的心口不一，要是她能这么轻易的放自己走，自己也不会连续逃跑失败这么多次了。
不出他所料的，灰婆婆再次抬起头来，“可你又能逃到什么地方，你五岁时母亲染病去世，父亲抛弃你不知所踪，唯一剩下的亲人，那位一手把你带大的爷爷，去年也死了，”灰婆婆说到这时，顿了顿，直视他的双眼，给出了致命一击，“你想逃回的那个地方，还能称作’家‘么？”
他怔了怔，慢慢低下头去，他原以为只要摆出一副死鱼眼，强硬的瞪着对方，就能把自己武装得刀枪不入，可他错了，灰婆婆的话像枚钢针般突破一切，扎在他心底最软弱的地方，他被打回原形，又变回昨夜审讯室里的那个无助的男孩。
“逃吧，逃吧。”灰婆婆的话又一次响起，她搓动着手中的木杖，凝视着木杖顶端光滑的凸起，似乎在对木杖说话一般，“可你又该往哪逃？我最初见你的时候，你穿着破烂的衣衫，站在教堂的门口，那天是教会发放救济粮的日子，你手里抓着硬得跟石头似的黑麦面包，狼吞虎咽的啃着。就算你能从我手里逃回去，你这辈子最大的出息，也就是卖身成为富人的奴隶，在富人的猪圈里看着老**的双眼皮，直至老死。”
手中的木杖停止了来回的转动，灰婆婆提起木杖，轻轻撩开马车门前深垂的幕布一角，光瞬间涌入，驱散了弥漫在马车里的昏暗。
“洛阳，你没有过去，甚至看不到未来，与其给富人当奴隶，不如替恶魔卖命，作为报酬，恶魔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洛阳却没有回答，他依旧低着头，紧紧咬住下唇。幕布被掀开后，他没感觉到光亮，只觉得车外雨丝细密，飘入车内落在了他的身上，格外的冰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