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总算读懂了那只猫的眼睛，暴雨中也好，伞底下也好，它可以自由选择。”安西淡淡的说。
沈判接过她的话继续往下，“你的意思，那个叫洛阳的少年，或许是主动留在灰婆婆身边的，哪怕他表面看上去极不情愿，就和那只在雨中的猫一样？”
安西沉默着，没有回答，或者说，答案已经被聪明的沈判给说了出来，她仰头去看身边的沈判，眼神不置可否，却见沈判将浴袍的兜帽轻轻向前扯了扯，宽敞的帽檐落得更低了些，看不见他的眼睛，“天启206年5月14，我接到教会派来的任务，去处理一个背弃信仰的异教徒，当我赶到任务地点，也就是那个异教徒家中时，我看到客厅里有三具尸体，被绳索倒掉在房梁上，钟摆一样在我面前慢慢晃悠，每一具尸体都血肉模糊，像是被老鼠偷咬过的鸡翅，”他缓了缓，没有顾忌面子接着说，“见到尸体的那一刻，我疯了似的逃到屋外呕吐起来。”
本来想插一句“就这小场面看把你这怂包吓的”，但安西注意到了沈判的表情，她咽了咽唾沫没有开口，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镇定下来后，在屋里摸索了一圈，对比相框照片里的人物，我依稀能辨别出这三具尸体的身份，他们是一家人，老者是家中的长辈，剩下的男女尸体，是一对年轻的夫妻，我很快注意到，相片中还有第四个人，”他顿了顿，“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
“我在二楼卧室中找到了这个小孩，他缩在床头的一角，左半边身子和脸像是融化了一样在溃烂。”
“恶魔寄宿灵魂后，对肉体产生的侵蚀！”安西惊讶的脱口而出。
“没错。”沈判点点头，“我和你想的一样，估计你也猜到了，那孩子跟恶魔订立了契约，客厅里的一切都是他干的，被恶魔附身的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奶奶、父亲、以及母亲。男孩就是教会任务中所说的，‘背弃信仰的异教徒’。”
“而你则是来处理他的，你对不满十岁的孩子动手了么？”安西问沈判。
沈判没有回答她，而是说，“你知道么，那孩子看到我进卧室里的时候，就像见了救世主那样的开心，他流着眼泪，笑着对我说，‘大哥哥，我想死’。”
从旅店走到墓园淋了半个小时的雨，只在此刻，安西才感受到刺骨的寒。两人沉默的在墓园中行走了一段路，这份沉默没能持续多久，就被沈判打破。
“我想说的是，我们人类脚下一直有道明朗的分界线，当我们越线试图向另一个世界恶魔伸手，索求些什么东西时，从那一刻起，我们就再也不是人类。”沈判顿了顿，“灰婆婆带在身边的少年也是一样，他的选择决定了他的身份，而我们能做的有限，担心是多余的。”
安西听完笑了笑，“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经历。”
“我究竟在你眼中是什么样？”审判挑眉。
“刻板、缺乏经验、没有幽默感的卫道者。”安西掰开手指头数了起来。
沈判听得皱眉，嘶的吸了一口气，“我可要多谢你给我这么高的评价。”正说着，他猛地一怔，慢慢收起了笑，眼神也变得锐利了许多，他缓缓摘下遮雨的兜帽，任凭密集的雨点打湿他金色的发，额头前微卷的发梢浸水而垂，越过了眼睛，耷拉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身旁安西默默看着他，不解的问，“你在干什么？”
“我不习惯跟人交手的时候，有帽子遮住我的视线，更何况对手是灰婆婆这样的魔女。”
安西会意，明白墓园转了这么久，沈判先找到了灰婆婆的所在，她顺着沈判视线看去，却发现越过眼前的雨幕，看到远处藏在墓碑后的灰婆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假如我从现在开始信仰上帝，能不能有一双跟你一样超过5.0的眼睛。”大敌当前，却丝毫不妨碍安西开玩笑的兴致。
沈判没搭理安西的玩笑，他向怀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个小巧的物件，轻轻抛向安西，回答说，“你在旅店吧台前对我说过，‘与魔女交手，哪怕是有一丝一毫的大意，都会遭来败北’，这句话我现在还给你。”
安西稳当的接过那物件，摊开手瞧了瞧，这是她在吧台给沈判的“魔盘”，于是立即明白找到灰婆婆，并非归功于沈判的好视力。她自嘲的笑了笑，确实如沈判所言，心不在焉的她，连身旁一个大活人低头看表的动作都没注意。
但她不是被人教训了会不还嘴的人，“明明在吧台前，见到灰婆婆走来，你害怕得都快要尿裤子了，现在怎么变勇敢了？”安西用手肘撞了撞沈判的腰，一脸的坏笑与得意。
“不是害怕。”他转过头看向安西，雨水顺着他线条分明的脸滑下，“是恶心，和恶魔订立契约的人类，会让我从骨子里感到恶心。”
“你怎么了？”注意到听完他说话的安西，正出神的看着自己，站在原地没再继续走，沈判疑惑。
“不，没什么。”安西笑了笑，就好像刚才短暂的错愕从未有过，只是因稠密的雨幕而看走了眼，她表情依旧如初。二人接着向前，藏在雨幕中的灰婆婆随着靠近而清晰，老人跪在一处偏僻的坟包前，十字墓碑挡住了她的上半身，让老人看上去像是雨中失足摔晕在了墓碑后。
可她不是普通的老人，这符合常理的猜测并不适用在她的身上，她是跟夜隐族立下契约的魔女，把终生以墓边土为食，献上自己的味觉作为交换条件，获得了远超人类的魔力。在这一点上，沈判与安西十分清楚。
“其实我一直好奇，坟墓里的泥巴吃起来是什么滋味？”站在墓碑前，安西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埋头在泥地里的老人，冷笑着。
“嚯嚯嚯。”老人干涩的笑了一阵，拾起放在身旁的拐杖，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回答说，“没什么味道，只是有点塞牙。”说话间，嘴里的淤泥顺着嘴角溢了出来。
安西与沈判的突然来访，并没让灰婆婆露出半点惊讶的模样，相反的，她早料到会在墓园中遇到这两人似的镇定，她稍稍整理了身上脏乱的灰袍，慢慢抬头，睁开浑浊的眼，左右看了看并肩站立的二人，“我知道你们找我是为了什么，你们一起上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