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利普子爵似乎疲倦到了极点，说起话总是那么有气无力，一阵风经过就能打乱他话语中的主谓宾，即便那声音微弱，可“无夜之王”四个字，仍像是隆隆雷声一般灌进了路仁大脑。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单膝跪地，并低下了头颅，同时右手抚在胸前，沉沉的回应着斯利普，“是，我的主人。”
骑士臣服的动作被他完美演绎，整个动作过程干净利落。尽管这个动作，与路仁身穿燕尾服的管家打扮极为不符，但在此刻，没人会怀疑他骑士的身份。
留下嘱咐的斯利普没有逗留，他摇摇晃晃的半截身形，在路仁余光中慢慢远去，直至消失。尽管他走远了，可路仁仍旧单膝跪着没有起身，唯一的变化是轻抚胸前的手，正止不住的微微颤抖着。
路仁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促使这种情绪产生的原因，不是斯利普的杀戮命令，更不是魔城建筑师即将到来，只是因为再次听到了久违的“无夜之王”。
他等这句话等得太久了，算上去都记不住年头，那个已经远去的病恹恹的男人，已经很久没有在他面前，用“无夜之王”冠名自己的身份。久到他都已经忘记了，那个男人曾是他的王，而他原是一位冲锋陷阵的骑士。
他不敢奢望被失眠折磨了十年、精神始终浑浑噩噩的男人，能够以王的姿态重新回归，但当“无夜之王”四个字被男人重新提起，就足够慰藉他心中的骑士之魂。
他轻轻站了起来，拍了拍燕尾服的黑色衣摆、有力的挺胸并整了整微皱的衣领，接着将手背在了腰后。整个人看上去，似乎又变回了之前那位言行得体的老管家。
他向着被斯利普摔碎的高脚杯方向，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一道无形的气流破开了地面的黑色旋涡，朝着高脚杯摔碎后，残留在地的玻璃碎渣的位置切了过去。整个过程如同拉下运动服的拉链一般，露出了被黑气所遮挡的板岩地面灰色的表面。
在响指被打响的同时，一串晦涩的咒语从路仁嘴里念出，满地的碎玻璃渣纷纷扬扬，飞向半空凝结，又复原成高脚杯的模样，并空悬着一动不动。
他走了过去，轻轻捏住高脚杯的杯底，复原后的高脚杯玻璃表面上晶莹剔透，瞧不出一丝裂痕，接着他将斯利普悬空的血液重新盛在杯中。
这是打扫，也是他工作的一环，如果斯利普需要整洁的话，那他可以是一个管家，如果斯利普需要杀死某人的话，他可以是骑士。
做完了这一切，他转身离开卧室，地面的黑色旋涡气息，被他离去的步子踢散，沿着他背影划出一条凸显板岩地面的灰线，与之前他使用魔法所留下的那条，一同交集在了斯利普坐过的长椅前。
两条斜线，双重身份，他会忠诚的扮演斯利普需要的人。
他站在屋外，轻轻带上房门，卧室内终于变得空无一人，只剩两道线再次被黑色气息淹没，像是无声的海浪抚平了沙滩上的脚印。
拜斯宾格，黎明将至——
坠落在地的硬币，兀自弹跳了会儿后静止不动。它并没有和以往一样，总是会被洛阳掷出象征好运的四叶草，此刻，背面的十字架讽刺的反射着耀眼的火光。
洛阳看着起火的方向，硬币落在地都忘了捡，他勉强挤了个笑，转过脸对身旁矮自己两个头的迪曼说，“如果说，这只是个意外，你会相信我的话么？”
意外吗？
迪曼也愣愣的从火光转过头，眼一眨不眨的看着洛阳，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迪曼不是没有遭遇过意外，他有过很多次经验，意外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陌生的事。
妈妈将烤好的馅饼弄翻在地是意外；牧师叔叔偶尔会从暗巷里的记院走出来是意外；自己不小心会尿床是意外；但洛阳口中的意外也能算是意外么？迪曼不是很清楚，只觉得洛阳所指的意外，超出了迪曼的意料之外。
他记得两分钟前，洛阳一脸欲行大事且自信心爆棚的表情，对自己说，“在天黑的时候，没什么东西比火焰更能让人看清楚方向，待会拜斯宾格的人从自己家门里走出来，需要一个方向去避开夜隐族恶魔。”接着，洛阳指向和黑夜融为一体的金车梧桐，“我要把这颗巨树点燃，在夜空下，它会是一把超大的火炬，整个拜斯宾格的人都能清楚的看到它，它会成为大家逃难的方向。”
接着迪曼就看见洛阳将本就不长的刘海，帅气的往脑后拢去，同时，见他另一只手在口袋中摸索出一枚硬币并弹到了半空，用着睥睨一切的眼神，看着金车梧桐连接苍穹的树冠，说，“迪曼，该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
再然后......
硬币在半空中高速旋转如球，同调炼金无声开启，数道微光电弧在洛阳身边一闪而过，紧接着拜斯宾格镇南化作一片火海，一条首尾不见的火龙游走在一座又一座居民房的房顶，仿佛无数房顶组成了火龙的脊梁，只有金车梧桐没有被点亮，它寂寥的被烈火包围在了中央……
即便迪曼年龄只有六七岁，可他还是能分辨点燃梧桐树，跟烧掉拜斯宾格是两码事，他愣了有一会儿，指着冒着大火的房子，对洛阳说，“洛阳，房烧了。”
不用他提醒，洛阳也看得见，他的手缓缓从前一刻梳刘海的帅气姿势中放了下来，和迪曼一同指着冒火的房屋，“我真不是故意的......”他嗫嚅的开口，手指微微蜷缩还有些发抖。
看来这一切，也再次证明了洛阳爷爷说过的话，用同调炼金进行炼金作业，是没办法得到确定的结果。刚才试图点燃金车梧桐的洛阳对此深有体会，在开启同调炼金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座炼金阵，充斥在整个天地间的火元素，因高高抛起的硬币引动而发生共鸣，那股暴戾的火元素肆意狂窜，而洛阳就像个拽住大象尾巴的人，企图用绵薄的力量掌控它们。其难度，无异于在一粒米上雕出清明上河图。
似乎同调炼金这门技术，打从娘胎被人发明出来的时候，就是用来将一切毫不留情的破坏，而洛阳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同调炼金的真面目。
“迪曼，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个男人，他懒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所以他将吃剩的西瓜皮随意的扔到垃圾桶，却因为准头不足将西瓜皮扔到了窗外，接着一个建筑工人不小心踩到西瓜皮，手中锤子脱手猛地掷到了杠杆架，杠杆架损坏，杠杆一端系着的千斤巨石落了下来，将完工后的房屋框架整个压塌，几十位工人数个月的努力毁于一旦。事后扔西瓜皮的男人心有惭愧，于是去向神父忏悔，结果在告解室中神父原谅了他。
洛阳扳住了迪曼的肩，眼里透着被渴望谅解的真诚，“一切的起因是懒，我犯了个所有男人都会犯下的错，我也应该被原谅的对吗？”
确实是因为懒，原本蹲在金车梧桐前，画出五个炼金阵就能够搞定的事，现在结果看来却变得格外复杂。
人类的行为，本来就是在勤奋不断向懒惰中堕落的，为了能偷懒，人类不再去深山密林里觅食，他们选择种植五谷，并守候着它们过上一辈子；人类不再去山涧中挑水，他们选择挖掘水井，就地取水虽说是方便，但扒开底裤一看其实就是为了偷懒；炼金术也是一样，为了更快更好的得到工具，所以才被人发明出来。
他只是.....只是顺应人类的本心，他不该被苛责的对吗？
“迪曼，你说话呀~！”他用力的摇晃起迪曼的肩膀，让迪曼的脑袋前后猛晃像是个加速的钟摆。迪曼的沉默让他无法用懒做借口，替自己的失误辩解，他或许该把那个扔西瓜皮的故事告诉一个成年人，他相信成年人一定能懂的，每一个成年人都是懒蛇成精才对，他们会彼此谅解并产生共鸣！
他需要一个成年男人！
窗户被击穿的破裂声，伴随着男人绝望的惨叫，在烈火寂静燃烧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不约而同的吸引了街边二人的视线。
洛阳看到了一个男人从三层楼高的窗户里落了下来，介于男人落地的姿势像是蛤蟆跳莲，洛阳无法辨别出到底是男人自己主动跃窗而出，还是被人踹了脚屁股从窗子里给踹出来。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那是人，是活生生的拜斯宾格人，对洛阳来说，那才是他真正可以忏悔的对象。在看到男人的那一刻，他不仅又相信世界上真有个叫上帝的家伙，那家伙就趴在云层中偷窥着地面的一切，让洛阳忍不住高呼一声，“为何天意化作此人！”
他狼狈的朝男人奔跑而去，如果说这场意外发生后，还剩什么可以挽回的东西的话，那一定是得到别人的原谅。
可男人去不这么认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