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男人得知这场大火灾,是冲着自己跑来的洛阳干的蠢事,他会毫不犹豫的把洛阳的腿给打折。
倒不是心疼自己的房被烧了,而是因为这场莫名燃起的火灾,将他决心赴死的信仰烧得一干二净。
两分钟、也正是大火漫天前,男人正仰卧在自己床上,双手互扣抱拳捂住了肚脐,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他如每一个拜斯宾格人一般,心态平和,呼吸均匀,静默在家中等待着,等待着能够荣升天堂的机会,以外人的视角,则可以说是心安的等着在夜隐族手上死去。
他就像一个拧开煤气罐,封闭门窗自杀的人。
他等这一刻等了不知有多久,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多人已经上了天堂享福,唯独他还留在了拜斯宾格遭罪。
每日依靠发霉的黑麦面包生存,家徒四壁,这四面石墙还他喵的漏风,这难道不是遭罪吗?
该是轮到他上天堂的时候了,他想着,也无声的笑了,原本互扣抱拳的双手慢慢分开,紧紧揪住胸口前的旧布衫,这令他看上去显得有些紧张。
拜斯宾格镇中心有一所教堂,规模颇大、富丽堂皇,据说是某个有钱有势的领主老爷出资修建的,具体是谁他不得而知。但不妨碍教堂变成他休闲小憩、与人聊天打屁的好去处,在帮农场主叉完了马粪,再填充好新的饲料之后,他几乎每天都会揣上一壶水,到教堂门前的长廊里呆上好一阵。
当然不只是他,镇上的许多人也爱凑到那儿,和金车梧桐树下一样的,那是镇子里的居民最喜欢流连的两个地方之一。在拜斯宾格,教堂前的长廊无疑是人123民广场一般的存在。
人聚集的地方自然少不了流言蜚语,但大家并不没去聊谁家的媳妇红杏出墙,或是哪家的小马驹生下来就瘸了腿之类的话题,话题的方向都围绕在“群狩之夜”上。
每一个人纷纷欣喜的感慨着,以往每年一次的“群狩之夜”,在这一个月中就出现了四次,看来天堂的也面临着人口严重不足的问题,需要及时添加新的血液。
更令人们热议的是,被神明选中而升天的人,不再局限于五角灯塔中,这些前几日死去的人,分散住在拜斯宾格各地,镇南或是镇北,镇东或是镇西。
“上天堂不再是有钱人的特权,我们每个人都有机会!我今晚就会安静的待在家中等候着,刚才大祭司的门徒说,今晚将会是第五次‘群狩之夜’!”
人群中有人说完,身边人立即跟着附和,“对,穷人不再需要凑足一大笔钱交给大祭司,在‘群狩之夜’获得批准进入五角灯塔,我们每一个人在自己家中就有机会死去,然后去向衣食无忧的天堂!”
“这简直就像是全民都有资格参与的彩票购买行动!”
“对、对、对!”被充满希望的言语鼓舞,他凑到人群中开口,虽然没人搭理他,但丝毫不影响他听得喜讯后的好心情。激动的他说完后,捧起绑在腰间的水壶就痛饮起来,咕咚咕咚穿过喉咙的水,也浇灭不了沸腾的心。
可当他视线再一次从嬉闹的人群扫过时,却连水壶都忘了放下,他察觉到了不对劲。遮阳的石制长篷下,走廊两旁,一根根大理石柱边,那些或站或坐的人群中,少了许多他相熟的老面孔......
“咳咳.....”
因被水呛了喉咙,他剧烈的咳嗽,原本捧着的水壶脱手摔落在了地上。壶中水从瓶口汩汩而流,嬉闹的人群暂停了说话,纷纷看向他,继而发出一阵哄笑。
他也跟着笑了,或许经常在教堂前吹牛打屁的那些老友,此刻已经成了在天堂中享乐的幸运儿,他想着,弯腰捡起了水壶,有些落寞离开了教堂,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路两旁灰墙褐瓦,屋檐下青苔黄泥。
沿途他走的很慢,不像从前那般的匆匆。看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街,他才意识到,自己从小长大的拜斯宾格,是一个多么颓败的小镇。
他低下头,加快了脚,不敢多看。
这些眼中的旧城老房,本来应该是他潦倒人生中不可或缺的背景色,就好比一件伴随他整个童年的玩具,他原本有机会跟别人分享说,“你知道吗,我为了它,小时候跟我表弟打过一架”之类的趣事。
不过很快的,他不再拥有这样的机会,因为他有着某种强烈的预感,令他隐隐然觉得,该是时候轮到自己了。
推门回屋,他从只剩半个隔板的衣柜中,取出了珍藏多年的松子酒,就着起霉发硬的面包吃完,算作是晚餐。
反正再也不会回来,没什么可留恋的,还藏着酒做什么。
登上二楼卧室,仰躺在有些霉味的木板床,脑中不自觉想脑补着天堂的生活。思绪信马由缰,一会儿,自己站在了一个脚下布满了云层的地方,仰望着宫殿般的建筑,等待着主的召唤;一会儿画面一转,自己正灵魂出窍,漂浮在半空,俯视着自己的尸体,一对长着翅膀、穿着白衣的俊男美女,正守候在自己尸体身前,其中一位手捧圣经,另一位手握十字架,两人一尸以灵魂,全都面带微笑,一切都静谧美好。
任由着思绪飘荡,不知不觉间已夜黑如墨,他就这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仰望着木板天花,看着它一点一点的暗下去直至一团漆黑。他没有点灯照明的打算,群狩之夜时整个拜斯宾格除了五角灯之外,禁止其他的光线存在,这是祭祀的传统,整个镇子的人都会遵守,他也不例外。
时间又过了很久,久到快要撑不住睡意而合上眼皮的时候,他略微听到一串脚步声,窸窸窣窣的,在经过二楼楼梯时,会伴着偶尔的、老旧木板楼梯的吱呀声。
随着脚步声渐进至床边几米,他开始能够闻到来者身上的味道,那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
他十分紧张,侧过头眼睛一眨不眨的,就这么盯着漆黑的卧室房间的门,那是来者的方向。
眼前的黑暗带来巨大的压迫感,令他不禁大口大口的喘息,可不管他呼吸如何急促,仍旧觉得自己吸不到一丝氧气,只有血的铁锈味堵塞了他的鼻腔。
没关系的,他安慰着自己,每一个升过天的拜斯宾格人,都经历过眼前的一切,用不着害怕,可惜安慰只是徒劳,床上笔直躺下的他,此刻弓起了双腿,一双手也撑在床板上,像是一根压缩到极限的弹簧。
就在他紧张到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的时候,光亮了,强烈的橙红色光线穿过了窗户,猛烈的拍击在临近门一侧的石墙上,甚至从参差不齐的石砖缝隙中刺穿了出去,就好像是这道光是拥有实体的海啸一般。
也正是这时,他看清了来者!
去他喵想象中“长着翅膀一袭白衣的俊男美女”,门口那俩货究竟是什么怪物!
它们长着几乎一样丑陋且似人而又非人的脸孔,短小却粗壮的四肢,通体浮出一股黯淡的灰,那肤色像是天上的月亮散尽了光华,后又坠落在了泥潭里。
它们都衣不蔽体,只有腰间围上了一张又脏又久的破布,像是随手撕下用了有几十年的旧床单,后又胡乱的绑起来。
唯一不同的是,这俩怪物一个趴着,伏低了身子,前肢长而后肢短,像是“狼狈为奸”的典故里的“狈”,另一只则站着,却如同黑猩猩一般长臂过膝,抵拳接地。
更令他骇然的,这俩怪物下唇往下,带脖颈带胸膛都染满了一大片鲜红,就像是进入他房间前,曾端起装着鲜血的脸盆牛饮过一番,肆意的令那猩红的液体淌下。
难怪一进门来就能闻到那么强烈的血腥味!
此刻无声,一方在床上,一方在门边,双方就这么直愣愣的瞅着。
两边视线在空中打了两个来回,门边俩夜隐族恶魔还没动,他却先动了。
恐惧的心理令他肾上腺素飚增,他从仰卧的睡姿中一跃一翻,整个身体像是王八翻盖似的匍匐在木床上,动作敏捷而有力,害得木床都发出了一长串吱呀呀的抗议声。
翻过身后的他,完全没料到自己的第一反应,居然是冲着门边俩怪物猛的来了一嗓子!脱口而出的嗓音粗犷凶悍,如一头怒极了的狼一般,连他不禁也被自己的声音吓到。
那是心中的恐惧到了极致之后,无意识中走串了门,所有的情绪一股脑的涌进了愤怒之中,这使得那声音就像是一根棒槌,将寂静的夜生给桶出一个窟窿来!
不仅他没料到自己会怒吼,门边那俩怪物同样是没料到。
之前如猩猩般站着的夜隐族恶魔,霎时间被他雷音一吓,直惊得身子向后一仰,眼瞧着就骨碌碌沿着楼梯向下摔去,而另一只伏地如狈的夜隐族恶魔,也是在那吼声之后惊得浑身一哆嗦,看它那架势,倒有几分下要扭头就跑的意思。
这俩怪物算是被震住了,今夜它们所遇到的人类,尽是些一言不发,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却始终面带笑容的生物,没想到居然会遇到个这样的主,那心情,就像是猫遇上了不退反进的老鼠,反倒把它俩吓了一跳。
可终归是单根的炮仗,撑死了也就那么一响。吼声一落,男人体内积蓄的愤怒被彻底释放,恐惧就如落潮后清晰可见的怪石,根根嶙峋的显露出来。
他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有一个念头盘亘于心,那就是逃!
趁门边俩恶魔一个还没起身,一个还在发懵的间隙,他从床铺猛地站起,转身就向恶魔所在反向蹦了过去,半缩着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条抛物线,落点的位置是房间的另一个出口——一面窗,一面整透着火光的窗。
窗外原是如波浪般高低起伏的瓦片房顶,隔着那扇窗本该看不到月亮,更不可能看到光。
以往几十年不变的破败场景,此刻大为不同。就在绵延的房顶上,无数燃烧着的瓦片组成了一面又一面的火墙,然而每一幢房屋高矮不一,映入眼帘的火墙竟宛如无数波浪,晃眼之间形成了一片烈焰火海。
贫苦人家用了几十年不换的窗户上,那些木条框架早就在风吹日晒下,腐朽的一塌糊涂,哪里经得住他舍身一撞。仓啷一声响,木条与玻璃全都在他不修边幅的、惊恐又狼狈的脸庞粉碎成渣。
他就这么破窗而出,飞了出去。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跳到对面房檐上,哪怕那些房檐上扑腾着一米多高的火焰他也不在乎,他只想离着些怪物越远越好,他不想死。
怪物?不想死?
半空中,前冲的力量一点一点的消失,只剩下失重的感觉。
他向着身下的街道坠去,俯视着十米落差的地面,身前身后,高涨的火焰将他影子斜斜拉成了三道,他望着影子发呆,恐惧已然烟消云散,只剩下茫然与疑惑。
不想死?
不对吧,他是为了求死而来的吧!为了能在群狩之夜死去,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他甚至觉得死亡是一种幸运,更是一种幸福,可为什么他现在却不想死.....
没有答案,地面在迅速的逼近,三道影子渐渐缩短成一团,他摔了下来,落地姿势难看,像一只空降的青蛙,双膝着地,伴着一声沉闷且令人不忍的响。
疼痛随之而来,但恐惧先拔头筹,稳稳占据了他的大脑。
要逃,得活下去!他想着,咬牙却没能站起,他低头看腿,嘴角一歪,泪如泉涌。他愤恨不甘的揪住大腿,十指刺进了皮肉里,虽然也疼,但却不如小腿传来的痛感。
那一双小腿在刚才的跌落中,已经不是断了那么简单。筋骨皮肉本是一个词,但单摆浮搁的逐一拆解成字,却更好形容他眼中的一切。
短作数截的白骨刺破皮肤,森然的暴露在外,骨上连着在火光中晶莹鲜红的筋,皮与肉在坡口处向外翻,鲜血像摇过的可乐,被揭了盖一般的向外喷涌。皮是皮,筋是筋,骨是骨,肉是肉,全在眼中明朗,就好像进了肉铺里。
他闭上了眼,嘴里低低呜咽,呼吸急促如牛,像是突然记起什么,他又猛地睁眼,仓皇的扭头向身后,想去看看那扇窗户,他知道那些家伙还在窗户里.....
仓促一瞥,还没来得及看窗,他视线就锁死在了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年身上,那少年正沿着弯曲的长街,向着他匆匆跑来,街道两旁的火光映在少年脸上,明暗恰好的将少年紧张与不安全都表现了出来,那表情就像是做错了事一般。
少年身后,再远一些还跟着个孩子,估摸着六七岁的模样,二人都看着自己。
他突然冲着少年高声喊着,快跑,可话到了一半,却变成了,“快.....救我!”
却没曾想到,就在自己话音落地,本一直向着自己所在而奔跑的少年却停下了,少年站定在原地,模样愕然,看得却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头上。
太远了,始终是相隔了一段距离,要是挨得近一些,他就能看到少年的瞳孔中,倒印着两只暗灰色的夜隐族恶魔,正从窗户中跟着跳了出来,一前一后,如狼似虎的朝他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