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离开后，空了的审讯室里只剩下莱尔，没了旁人，他可以毫不顾忌的将袋子里的金币，一枚一枚的掏出来仔细的数，然后无聊至极的摆在桌面，摞成五六摞塔的模样，接着一枚接一枚的放回布包中，他又数了一遍。
掏出来又放回去，就这么持续了数轮，他确定五百七十二枚金币无误，直到最后一枚金币落袋为安，他才记起“鸽子”的交代。
他该换衣服了。
阿拉伯风小白帽，紧身的背心，肥大的灯笼裤，换完了这身莱尔觉得自己活脱一个小丑，一个贼拉有钱的小丑。
他笑了笑，无意中一瞥，发现装衣服的布包最下，还有一个亚麻布头套。恍然大悟，他知道头套是为他准备的，对方让他蒙着双眼来，便希望他蒙着双眼离开。
不仅地点，甚至是一个名字，对方都会用“鸽子”敷衍他，从最初见面起的那一刻，这就不是一场公平的交易，对方居高而下将他看得一清二楚，而他则身处山下，仰望高峰云山雾罩，什么也瞧不清。
瞧不清是无所谓的，只要能弄到钱，他上有老父，下有弟弟妹妹，只要能活着带上钱回去，那么对方是黑是白，是善是恶，根本不重要。
他将亚麻布头套一把扣在了脑袋，顿时天昏地暗漆黑一片，只有手中紧紧拽住的、装着金币的布包包口，传递给他真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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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菇下，月光石如其名，银光似水，将莱尔失血过多的脸照得更显苍白，他又一次见到了面前的家伙。
该称呼这家伙什么好？车夫，神父，又或者是......“鸽子”？
他嘴唇颤了颤，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几步冲上前，双手一扯揪住“鸽子”汗衫的衣领，冲“鸽子”愤怒的嚷，“你说过没有事的，你说过进了昆勒海姆就能护我周全，你说过我一定不会死的！”
鸽子扶了扶被他摇晃歪斜的草帽，一把甩开他的手，语气冷淡，“你不是没死么，甚至有力气扯着我衣服冲我大喊大叫。”
“你......”他愣了愣，一时语塞，停了片刻，“我被魔鬼追杀的时候，你所谓的‘没有生命危险’又在哪！”
鬼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似乎斯利普察觉到被欺骗起，他就开始了他的逃亡之旅，到昆勒海姆城的来路上，他不敢住旅店，因为追杀他的家伙会乔装成普通人的模样，他不敢走大路，因为那让他更没有安全感，他甚至不相信当地的治安团，因为那些饭桶面对追杀而来的那家伙，根本不堪一击，别说救他甚至自身难保。
这一路上，食不果腹，胆战心惊。
原来这世上，恶魔真的存在，审讯室内鸽子所说的恶魔原来不是形容词。
“所谓的‘没有生命危险’？”鸽子轻轻的重复着莱尔的口中的话，同时嘴角微微扬起一个笑来，配上“鸽子”一贯怜悯的眼神，使得那笑像是苦笑，但却给他带来说不清的寒意。
“为了让你活着，诺勒已经替你而死，你还有什么资格向我抱怨。”鸽子说，脸上没了笑。
他知道鸽子说的“诺勒”是谁，那是一个十二岁的男孩，是离开审讯室来到地面后，他摘下头套见的第一个人，也是鸽子所承诺的，以他的名义买下的男仆。
那是个奇怪的少年，无论打扫收拾，哪怕只是寻常的走路，诺勒都会把头低着，像是藏起些什么似的。
不过，他还是发现了诺勒藏住的东西，那是诺勒的眼睛。
他第一次瞧清楚那双眼睛，是在他第一次被袭击的夜晚。
那晚上，烛灯无声而熄灭，窗子与房门不知被什么破坏而发出砰的巨响，但看不到闯入者的身影，直到隔了一会儿的功夫，才能看到它们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遇夜而隐，他好像能猜到来者是谁，因为在向鸽子传递情报时，曾听鸽子提起，那是夜隐恶魔的能力，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使得它们像是风，像是空气。
他更知道闯入者为何而来，理由只有一个，他这位假药剂师的生涯到了头，对方要让他支付欺骗者的代价，那代价等如他的命。
闯入者很快蜂拥向他，虽然看不见，但那脚步声混着掀翻桌椅的声音从四面而来，让他清楚的知道它们数量不少。
也是那一刻，他终于看清了诺勒藏住的眼睛。少年第一次抬起头，眼神冷寂而无畏。诺勒迎着响动而上，同时从怀中掏出一把一尺来长的短剑，短的令人同情，那几乎只有他手臂的一半长度。
可就是手持着这把短剑，诺勒如同提着大杆毛笔般挥洒，刃端带着锋锐的弧光，划过的每一刀都伴着墨绿的血液绽放，只是顷刻夜隐恶魔刺鼻的血腥就铺开，混着房间的茉莉香格外难闻。
血液飞溅在墙上、地上，泼洒在床单与天花，粘在诺勒的剑和他小巧的脸。几乎是轻描淡写，在最后一声如牛的低吼惨叫停止时，闯入房间里的夜隐恶魔全军覆没。
他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诺勒狠拽住他的衣袖将他带离了住所，奔跑在道路时，他才堪堪回过神。他看向诺勒稚嫩的脸，少年眼神依旧，好像一个做足了一切准备只为迎接此刻的到来，哪怕不惜赴死。
他俩就这么在道路上跑着，没一会儿就被拦住去路。
更准确的说，是诺勒自己主动的停下，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也茫然的被迫而止，扭头回身去看伫立在原地，身子崩得像是弓弦似的诺勒。
少年如临大敌，眼一眨不眨的看向前方。
“出了镇子一直向东，那是昆勒海姆的方向。骑马或者乘车哪怕是走路，到了昆勒海姆就安全了，你活着，情报便也活着，所以快走，头也别回！”
这是诺勒最后对他说的话，也是他最后一次的，去看少年的那双眼睛。
他有个跟诺勒一样年纪的弟弟，只是稍微比诺勒还要矮一些。不过在此刻，他才是弟弟，在诺勒把着短剑，刚向前迈出一步的时候，他立刻转身开溜。
他是真的怕了。在伪装药剂师接近斯利普的这些日子如履薄冰，他无时无刻不担心身份被拆穿，而他也一直有预感，对方一定能够识破，因为他的举动实在愚蠢，居然妄图去欺骗一个恶魔。
“原来世上真有恶魔这种生物”，带着这想法他在奔跑中回头，于是看见了此生难忘的一幕，一把锥形飞镖贯穿了诺勒的脑袋，从后脑勺带出一长串的脑筋，猩红色里掺着白花花。
那把锥形飞镖......
从鸽子嘴里再次听到了诺勒的名字，让他忍不住想起了那把锥形飞镖，他哆嗦了一阵，缓缓转身，看向被十二把锥形飞镖包围住的白袍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