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差不多了,从南城塔楼到这儿,步行也就二三十分钟的时长,鸽子神父心里清楚,鱼儿很快就会咬上鱼饵,路仁就要到来。
可身为鱼饵的莱尔不知道,“这是你第三次看表了,鸽子神父,如果有急事你可以先走一步,不必送我登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反正你们这帮超人,正忙着建树对抗恶魔拯救人类的丰功伟业,不用在像我这样的凡人身上浪费时间,我能理解。”莱尔说得释然,最后自嘲的笑笑。
总归还剩一点时间吧,鸽子神父心里想着,我能用着仅剩的短暂时间为你做些什么,你出生的洗礼我怕是赶不上啦,唯有临终的忏悔,反正恰好,我是个神父。
“你......”像是不知该怎么开口,鸽子犹豫了好一阵,“你有什么后悔的事么,对你的家人又或是朋友。”
莱尔听后,愣了一愣,奇怪的问,“为什么打听这个,神父的职业病么?”
“有么,有什么令你后悔不安的事么?”鸽子神父不答,反而追问,他的头又微微斜着,像是只站在夜下树梢上,凝视着你的猫头鹰。
或许是地下偏暗的环境,又或许是审讯室本就狭窄的空间带来的压迫感所致,令人难以掖藏住秘密。
“我母亲离家出走抛弃我们,她所需的路费,是我从我老爹的藏钱的罐子里,悄悄偷来的,我把钱送到我母亲手上,我记得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抚摸着我的头,我记不清她的当时的模样,好像是在笑,又好像很悲伤,”顿了顿,莱尔缓缓吁出一口气,“我从不后悔那一刻我把钱交给母亲让她得以解脱,只是随着年岁越长,我反而渐渐迷茫,我不知道这对我父亲来说,公平么?”
莱尔不断的摇着头,“对那个又老又无能又无法像我母亲一样抛弃我们离开的男人来说,公平么?”
“......”
“我想你该说什么的,”莱尔微笑却皱眉,奇怪又不满鸽子神父的沉默,“我记得神父都是用‘忏悔吧,上帝在聆听’作为开头,用‘忏悔吧,上帝会宽恕你’作为结束,哪怕是走个过场,你总该说出来,上帝他老人家会懂我的,然后原谅我的,对么?”
“我该走了。”鸽子神父没有回答,站起身离开椅子,他无话可说,同样的问题落入他的心底,“上帝会原谅他么?”
莱尔就像一只在月下孤独舔舐伤口的狼,见了他走近便误会他为同类,于是孤狼撩起爪子,问他伤口会愈合么?
“会的,一定会的,所有事情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无论是你的父母还是你,都会如此。”这是作为同类理所应当给出的答案,可惜鸽子神父他不是,莱尔闻见他身上的狼骚,却没发现他只是披着狼皮而已,更未曾发现那黑洞洞的猎枪枪眼,就隐藏在狼皮之下。
上帝会原谅这样的他么,原谅他将背叛莱尔的信任,原谅他的无情他的冷漠。
如果这都能原谅,那么“上帝”二字比抽水马桶更能粉饰太平。
于是鸽子神父只得匆匆留下一句,“我该走了”,后便飞快的逃离审讯室,避开莱尔的脸孔随时勾出内心良知的审判。
脚刚迈出大门一步,声音如影随形的跟来,是莱尔在说话,他说,“其实原不原谅已经无所谓了,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弥补。”
临别最后的一句话,让鸽子的出门的动作一滞,他未转头,余光却能瞥见莱尔又在摆弄那张印花的船票,他明白,莱尔嘴里的“弥补”所指,是他远在千里之外的老爹,也同时明白,这是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
不敢再留,修长的身影迈着无声的步子,鸽子神父消失在了灰败的地下长廊。
地面之上——
“昆城(昆勒海姆)内,好久没见过这么大阵仗了。”治安团的兵士目不斜视,盯着庭院唯一的进出口,他一手持着煤油灯垂于身侧,而另一手则背在身后,他说。
“两组治安团而已,押送重罪之人都是这种规模,你又不是没参与过。”身旁相距三米的另一位兵士,回答着他,同样的盯住出入口。
那出入口,既是庭院的,也是环形公寓的,光线不足黑黢黢的只一个洞,却说不清道不明的渗人,或许这种恐慌,来自于兵士心中的无知,因为哪怕是两组治安团的领队,也不知究竟要戒备谁。
“不一样、不一样。”最初说话的兵士连连否决,接着解释说,“你没看见么,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另外两组在附近街道巡视。”
“四组人!那确实算得上是‘大阵仗’,让我想起年初的时候接待利利萨的某位大人物视察......”正闲闲答话,一个人影从漆黑的入口猛地闯入,像是黑石落入池面,当下立即激起涟漪!
他二人站在二楼,属于其中一组,另一组则霸占在庭院,这是领队的安排。
“谁!”庭院领队朝人影呼喝,同样提着煤灯,便举起迎了过去,与他同去的还有剩余十一个成员,每人都如临大敌,均一手提灯,另一手紧张的握住剑柄。
十二盏煤油灯包裹下,黑暗瞬间被驱散,人影立现,哪怕是身在二楼也能够瞧得清清楚楚,这使得几乎所有人的心脏都不由的一颤。
自己人,那人影竟然是自己人!同样的皮革铠甲,同样的狮子漆纹印在他的胸前,不同的是剑鞘中空,没了十字剑,也没了巡夜的油灯,两手空空的垂着,一步两晃,蹒跚着走入中庭;区别于庭院中的治安团成员们的紧张,这人满面张皇,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扭曲,是什么让一个成年人哭成这幅德行,猜不透,怕是见着了地狱吧!
站在二楼闲谈的俩人看不真切,更是听不清伤者说什么,只见到那人身子一晃然后倒下,只有楼下庭院中的人,才能够近距离看清,倒下的那人的背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空洞,像是蜂窝,皮革铠甲的背面染满了血。
这一幕,把围住那人的治安团员们,吓得纷纷向后退了一步,忌讳死亡像是躲避瘟疫那般。
“备战,备战!”领队发出的号令在环形公寓楼中回荡,顺着层层向上的楼房,从露天庭院里直攀上了天空,公寓里,有好事的孩子掀开窗帘的一角向庭院张望,却被蹙眉的母亲一把抱起,赶紧的离开窗户,生怕沾染了不详的气息。
备战的号令一出,庭院里的兵士纷纷拔剑,剑刃摩挲着剑鞘的内壁发出悦耳的响,活脱一支交响曲;二楼则更夸张,十数张弩整齐划一的张弓拉弦,被嵌入弩中的弩箭顶端,划过一抹夺目的寒芒。
这阵势开上去肃穆却又令人感到滑稽,就像是主人斟好了一杯美酒,右座上却不见客人的影子。
迟到并不意味着缺席,该来的始终会来。
就在每个兵士都神经紧绷的顶点,一支飞镖从黑洞般的入口处射出,镖身螺旋的尾翼飞速转动着,撕扯出的风旋如飘荡中白色的柳絮,嚓的一声下,飞镖扎穿了领队的头骨,齐根扎进了他的头颅。
可怜这领队,殊不知自己已经危在旦夕,临死之际还讷讷的抬手去摸,想知道是什么落在了自己眉心,伸出的手还未碰到,领队圆睁着双眼瘫软着跪下,眼看着已一命呜呼。
恐惧、疑惑,不安的表情出现在了每一个环形公寓中的兵士脸上,却没人发出声音,大伙只是注视着跪着倒下后,领队一动不动的尸体。
“嗒。”
“嗒。”
“嗒。”
稳重的脚步声划破了庭院中的死寂,引得每个兵士都从领队的尸身上抽离视线而缓缓抬头,于是便看到了一个单薄的人影,从拱形石门中的黑暗中慢步踱出,好似一个不详的水泡,从浑浊黏稠的黑色泥潭的表面炸开。
来人即是今晚的贵客,治安团严阵以待等的就是他的到来,可他却没有一个贵客该有的尊荣,他穿着一身绛青色的侍者服,半隐在石门中时,就好比石门墙隙上青苔延伸而连成的人形,客没客样并不打紧,因为主也无主的模样,招待他的不是佳人作陪美酒为伴,而是上了膛的弓弩与出鞘的十字剑。
从黑色泥潭中窜出的气泡,仍旧保持球状飞向天空。
客人从容迈出石门的黑暗,进入煤灯所笼的光明的中庭。那身影被众人包围,孤零零的一个却挺直了腰杆,活脱扎在光明里的一根黑刺般醒目。
于是每个兵士终于在光下,能够看清杀死他们领队的兵器,那是十二柄悬浮在男人身侧的飞镖,每一枚都随着“客人”前进而前进,最后随着“客人”站立而静止,每一枚的锥形镖头虽然都指着前方,却让位于来人三百六十度的兵士们,都如芒在背。
“ 客人”登场,带着“礼物”,他叫路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