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次遭遇,都让老甲将一件事,摸了个通透,那就是“脱了缰的野马”,它到底能有多“野”。
往事不堪回首,而最惨的,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又顺着生命的轨迹摸到自己身后。
身边的老伙计少见的又露出了这番模样,想必正处在极度的不安与紧张之中,是什么让它害怕至此?
心中疑云裹着焦虑席卷而来,老甲一只手紧紧拽住拴在马身的缰绳,另一只手轻轻拍打着马儿的颈部,嘴里“吁~吁”的模仿着马儿的嘶鸣,试图安抚马儿情绪的同时,一双眼睛老鼠般机敏的四下打探。
树菇还是树菇,乘风街依旧无人。
最后,老甲的眼睛死死的盯住了坡顶,那是视线的断崖,像是地平线的末端,在一轮硕大完满的明月之下。他仍然什么异常也没看到,可他知道有东西要来了,因为他听的真真切切,那声音来自正前方,在坡的另一端,他听到了!
“嗒嗒嗒。”
“嗒嗒嗒。”
很响也很密,什么东西正在迅速的接近老甲和他的马,而身边的马匹更加不安,开始用力摇晃脑袋,似乎要夺过老甲手里的缰绳。
老甲赶紧扭头,牵绳的手劲儿更大,嘴中“吁吁”之声更急,再一回头时,他终于看到了那是什么。
月下,坡顶,那是一个赤着脚丫子狂奔的黄毛丫头,那络绎不绝的“啪啪”声,就是那丫头脚下拍打地面所生,她奔跑的速度快得吓人,眨眼间从坡顶就冲到了老甲身边。丫头束着金发马尾,跑起来马尾左右荡得老高,她呼哧呼哧的喘着,腮帮子像是田间地头的小青蛙,傲人的胸部随着奔跑兔子般跳跃。
老甲盯着人家小丫头的胸,一时看得呆了,张着嘴竟忘了合,直到一声振聋发聩的男声将老甲唤醒。
“喂,安西,停下!前面就是码头,再下去赛跑就要改自由泳了!”
老甲寻声而望,坡顶又出现了个男子,似乎是紧追着那位叫安西的丫头不放。
已经远远超过了老甲的安西,头也不回的用清亮的声音回应,“来呀,沈判!游就游,我怕你嗷!?”
看那丫头目视墨色海浪一往无前的眼神,当真有种你敢追老娘就敢下海的破釜沉舟!正当老甲试图摸清这一男一女究竟在干什么的时候,他的老搭档——拉着板车的那匹马早就惊慌到了极限,一声嘹亮马嘶划破夜空,驮马举起双蹄站了起来!一股巨大的力量从缰绳上传了过来,这令老甲再也拉不住拴马的缰绳,更是因为这股力量拉扯,而陀螺似的打转又狠狠摔在了地上。
“货,草!老子的货!”趴在地上,老甲一扬脖子,抬头眼见着惊了的马儿拖着载货的板车,正玩命的狂奔,当即像哭丧一样的大喊。
对一个卖力气的苦哈哈来说,货比命还金贵。
就在这一刻,奔马略过沈判身旁,掀起的疾风将沈判带卷的发梢刮得纷飞,没有多想,更没有余暇留给他多想,一双眼珠在鹰眸中斜去,视线离开了蹦跳奔跑似兔子的安西,转而死死锁在奔马身上。
他张嘴深吸,气如白雾进了口鼻;他探出单臂,手掌焊铁一般紧紧箍住了板车的一支扶手;他扭转腰身,弓步向后,沉下身形借着坡度优势与奔马角力。
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两股力量反向在板车扶手上迸发!滚动的车轮停住,磨着地面发出快散架的声音,更令人咋舌的,沈判拉车的手臂,从指骨到肩无不响起骇然的爆鸣。
要是换做普通人,手早废了,别忘了他是沈判,墓园中与魔女灰白对决时,曾单手打碎墓碑。眼下,古武流运气发劲的独特方式,沈判自然不会摆着不用。
一切看似惊险,实则在沈判控制之中,奔马拖着板车与沈判还没走出几步,便又一次人一般的站了起来,抖着油亮的马鬃仰天长嘶,板车与货都稳稳当当的停了下来。
就在沈判偷偷松一口气的时候,霉运又一次敲门,那连着板车和马的绳子,好死不死的啪的一声断了。
受制的力量突然消散,那马儿一甩马尾,迈开四蹄又跑了起来!沈判暗叫一声“要遭”,刚想追上,身旁的板车歪斜,眼瞧着要翻,于是赶紧张开双手护住板车,也不知板车上被麻布罩着的是什么物件,幸亏车夫一开始就用粗绳捆好,否则离车再近也难护得货物周全。
就这么分神护车的功夫,那马儿已经四五米开外,沈判眼中刚显出一丝颓色,忽然感到有团黑影嗖的从头顶掠过,轻盈快捷,好似燕子。抬眼凝神,细瞧之下差些笑了出来。
是安西!
这女生缩着身子,像是公园里脚踩滑板飞跃四米高的阶梯落地那般,从沈判头顶铲过,斜斜的,却又无比精准的落在了奔马的背上。
好嘛,本以为这鬼灵精怪的女生,会乘着自己拦马的机会而溜之大吉,没想到竟然主动现身帮自己,眼下这一幕着实令沈判感到意外,可心中一个转念,忽的露出了着急的神色,冲着马背上的安西喊话,说,“安西,小心!惊... ...”
“惊马难驯,别伤了自己”,这是堵在嘴里说不出口的话,之所以话到了嘴边还要咽下,是因为一米七的高头大马,在安西落在它背上还没两步,整只马垮了一般轰然倒地。
马儿蜷着四蹄,惊恐的瞪着大眼,一动不动的被安西跨坐在身上。安西轻轻拍了拍马脖子,晃着金色马尾转过脸来看向沈判,“你说什么?”她问。
“小心别伤了马儿。”沈判嘟哝着回答,声音很小,刚一张嘴就消失在风里。
“安什么安,西什么西,小什么小,心什么心,你们俩是瞎了么,乘风街是你们瞎胡闹的地方么!”老甲从地上爬起,骂骂咧咧的小跑着赶上前。一遍检查着货物,一边训斥着让安西离开他的马。
“现在的小年轻到底在想什么,整日游手好闲没个正经事,昆城明令禁止乘风街不准追逐闹事,知道为什么吗?知道为什么吗!”老甲从安西手中接过缰绳,拉着马儿起身,气急败坏的质问,答案却尽在这次意外中。
安西吐了吐舌头,没有答话。
“小丫头瞎胡闹就算了,你瞧瞧你,穿的一身教士的衣服,有你这么传道受业的么,”面对比自己高两个头的沈判,老甲照喷不误,从嘴里说出的话都是方的,有棱有角,像什么“只长个儿不长脑子”,又或者“是不是圣职人员都以为天下的土地都可以替神做主”。
白日里由辛劳积攒下的怨怒与压力,此刻总算名正言顺的得了个口子宣泄出来,于是老甲口若悬河,说个没完,而沈判自知理亏,倒也憨直,愣是站着任老甲数落,一声不吭的低着头。
老甲就像个被偷了桃的老猴子,在比自己高一截的沈判面前又叫又跳,抱歉,安西实在是忍无可忍,于是趁着老甲背对她时,一阵接一阵的偷着乐。
老甲喷的正酣畅时,忽的听到“咯咯咯”的笑从身后传来,转身回头一瞪,安西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换上披麻戴孝的惆怅,变笑成哭堪比翻书,可微微上翘的嘴角还是出卖了她。
老甲觉得自己快炸了,气血瞬间飙升直冲天灵盖,但又觉得自己像个小丑而倍感无趣,横着眉将板车与马重新系得牢靠,这场闹剧随着他牵马离开时,渐行渐远的嘟哝声而落下帷幕。
安西与沈判站在原地没动,目送着老甲的身影消失在了半坡的顶点,没了老甲的喧哗,乘风街又融入夜色而安静,只剩远方海浪簌簌不停的冲击海岸的声音传来。
他俩人身边的树菇歪斜着,光芒来自树菇顶上的月光石,光洒在安西的赤着的小腿上,雪白而干净,光洒在沈判的长筒皮鞋上,透出皮鞋质感的黄。
跑了一路,安西的脚板丫早就脏兮兮的,可她不在意,抬起脚底心在另一只脚的脚踝上蹭着,沈判注意到了,于是弯腰半跪着解开鞋带,将自己的靴子递给了安西。
安西毫不客气,没说半个谢字,拿来就套在了自己脚上,靴子明显大了一号,套在她脚上有种儿童穿着大人拖鞋的感觉,看着长筒皮靴的鞋尖儿,安西慢慢的弯下腰,金色的头发像是纱帘般遮下,和光一起。
沈判看得有些呆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出现在他的心头,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上一次出现这感觉时,他眼中的画面是斜风细雨,是安西歪着脑袋向他递来了一块方形饼干,就像是太阳雨里的艳阳,她明媚如光,尽管现实里天空阴霾得像是要塌落。
可这样的感觉又很陌生,明明当时那日很近,却令他感到那一幕发生在一个世纪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