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侯?”薛枫确认道。
尚隆点了点头,表示薛枫没有听错。可是这就让薛枫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延王为什么要为惠侯求情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理由。”尚隆挠了挠头回答。
“那我可以当做没听见吗?”薛枫狡猾地问道。
尚隆盯着薛枫的眼睛,突然问道:“你不喜欢月溪吗?”
薛枫稍稍想了想,回答:“要说的话,其实无所谓喜欢或者讨厌。事实上,我待在芳国的几个月根本没有见过惠侯。”
“可是听起来,你已经决定要杀他了。”尚隆追问到道。
“是因为我没有听懂你的话,”薛枫老实地回答,“自己不懂的事绝不随便许诺,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尚隆哈哈大笑了起来。
“你说的对,是我没说清楚。”尚隆说道。不过他并没有做出解释,反而选择了向薛枫发问:“峰麒应该很讨厌月溪吧?”
“或许吧。”薛枫答道。
尚隆观察了一下薛枫的表情,说道:“你好像并不是这么想的。”
“樟大概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惠侯,只不过他始终没法接受惠侯对无辜的麒麟下杀手这件事。”薛枫回答。
尚隆点了点头:“既然你是离他最近的人,应该就像你说的那样吧。”
“其实月溪也并不想杀峰麟的。”尚隆继续说道,“可是为了平息民愤,月溪不得不选择一个牺牲品。”
“我知道,”薛枫淡淡地说,“其实樟应该也明白。可是……”
薛枫抬起头,看向了繁星点点的夜空。
“‘为了正义’不能成为逃避罪责的理由,既然惠侯选择让自己的手沾上无辜者的血,他也应该要有接受惩罚的觉悟。如果每个人都可以因为半吊子的‘正义’而去杀人,却不用付出丝毫代价。这样的世界只是暴力泛滥的野蛮之地而已。只有具备背负罪孽的觉悟的人,才有资格探问何谓正义,但是这种探问也必须付出代价。”
“也许你说的对。”尚隆沉重地说道,“不过,这句话你是作为一个王说的,还是作为一个人说的?”
……是作为一个罪人说的。
可是薛枫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月溪是明白的,自己犯下的罪是大逆不道的,是不能被原谅的。”尚隆继续说道,“可是他还是做了,因为芳国需要,因为百姓需要,所以他玷污了自己的双手……他一定也早就有所觉悟了。”
“那延王你又何必为他求情呢?”薛枫淡淡地问。
“或许我的确是多管闲事了。”尚隆叹了口气,回答道,“可是……这大概只是我的自我安慰吧。”
薛枫看向了尚隆。
“你大概也知道,我是胎果。”尚隆缓缓地讲述道,“我在那边的时候,曾经是一个小大名的儿子。
“当时小松家正在受到周边大名的攻击,摇摇欲坠。我明知道父亲不是一个可以守住领地的家督,可是我却无法下决心做出月溪一样的事。你要知道,和常世不一样,我还在那边的时代,臣弑君甚至子弑父都只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可是我还是无法做出像月溪那样的决定,就算我明知道这样下去小松家一定会灭亡。”
“弑亲的大罪……做不到也很正常。”薛枫替尚隆辩解道。
但是尚隆摇了摇头:“作为一个人或许这样就行了,可是我们却不是单纯的一个人。事实上,最后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松家被毁灭,和我朝夕相处家臣们全部战死……我一直觉得,是我的怯懦杀了他们。”
薛枫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眼罩。
“可是月溪做出了和我不一样的选择。”尚隆继续说道,“即使他明知道自己的罪不可能被原谅,但是为了更重要的东西,他还是选择了杀死烈王和峰麟。”
“所以你在惠侯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是吗?”薛枫问。
尚隆点了点头,长吐了口气。
“大概月溪已经准备好了。新王登极的时候,他就会以死赎罪了。”尚隆说道。
“他也不一定非死不可吧?”
“不。”尚隆摇了摇头,“恐怕月溪会觉得自己的死是有必要的。”
“为什么?”薛枫不解地问。
“你也知道月溪一直都自称是‘伪王’吧?”
“嗯。”
“这恐怕是他为自己的死做的准备。”
听见尚隆的话,薛枫微微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为死做的准备?”
“对。”尚隆解释道,“月溪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事实上和几乎同时失去王的巧国相比,可以看出这二十年他把芳国治理的很好。但是芳国的安定却正是问题所在。”
“国家安定有什么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因为太好了。”尚隆继续说道,“官员和百姓都已经习惯了他作为国家的管理者,所有人都已经习惯了依靠他,而且没有人怀疑……这样下去,恐怕新王登极之后也还会如此。”
薛枫明白了尚隆想要说什么。
“如果自己不死,官员和百姓的眼中还是只会看着自己,新王的权威就根本无法保证,而假朝时候的体制也将变得难以改变——月溪一定会这么想。所以他一直自称‘伪王’,这样等新王登极的时候,就能名正言顺地杀掉他,向整个芳国宣告假朝已经结束,接下来将是新王的时代。”
“就像牺牲峰麟一样,惠侯这次打算要牺牲自己吗?”薛枫喃喃地说道。
“恐怕就是这样。”尚隆回答,“所以他就算知道了你的存在,还是一直自称‘伪王’。”
“但是……”
薛枫叹了口气。
“既然惠侯这么决定,延王又何必为他担心呢?”
“是啊,说不定月溪的决定才是正确的。”尚隆幽幽地说,“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分身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总让我觉得很不爽快,这大概也只是我的自我安慰吧。”
尚隆的话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可是薛枫的回答却还是没有什么改变:
“果然我还是没办法现在下决定。”
尚隆大度地笑了笑,说道:“说到底这只是我的请求,你还是作为一个王好好考虑吧。”
……
“你之前跟着延王偷偷跑到下界去了吧?”
礼宾殿的客房里,峰麒正在恼火地训斥薛枫。那天从下界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非常晚了。帷湍因为尚隆随便把别国的王拐到下界去而怒不可遏,幸好薛枫没有出什么事,才总算是饶了尚隆。应薛枫的要求,朱衡撒谎说薛枫是在春官府查资料,勉强瞒过了峰麒。不过看来到底纸包不住火,薛枫和尚隆的下界一游还是被峰麒知道了。
“对不起了。”
薛枫有气无力地回答。他的整个身子都趴在了书桌上,一边侧着头看着翻开的书页。
“我让你来学治国之道,可不是让你去学延王偷懒的!”
峰麒一边说着,一边用鞭子啪啪地打着薛枫的后背,但是薛枫却始终懒洋洋地一动不动。
“对不起了。”
“我说你这是什么样子?从刚才开始就要死不活的。”峰麒恼火地说道。
“我是真的很累啊!”薛枫辩解道,“这一个月我差不多把雁国五百年的历史都看了一遍啊!”
“只是历史的一部分吧。”峰麒反驳道。
“那也很多啊。”薛枫无力地说,“你没看见屋子里都堆满了吗?”
就在这时,门开了。峰麒转过头,发现是尚隆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一脸戏谑的六太。
“原来你真的会用鞭子打王啊!”六太惊叹道。
“不行吗?”峰麒反问道。
“不不。”六太用力摇了摇头,一面笑着看向了尚隆,“我只是很羡慕你的魄力而已。”
“别看着我说啊。”尚隆不安地抱怨道。
薛枫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说起来我可是这家伙的堂兄,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把我当成过哥哥。”
“等你长高一点再说吧。”峰麒讽刺地说道。
的确,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非常明显,峰麒比薛枫高出相当多,的确不太能看得出薛枫比峰麒年长。
“你是麒麟吧,比个头有什么意义?”
“我们现在都已经没有寿命,比年纪有什么意义吗?”峰麒冷静地反驳道。
看着这对主仆一唱一和,六太和尚隆都不禁笑了起来。
“说起来,你们不能再多留一阵子吗?”六太向峰麒问道。
峰麒摇了摇头:“还有一个国家在等着我们呢。”
“那你们是准备从奏国去蓬山吗?”六太又问道。
“嗯,本来还打算去范国的,不过果然还是早点让这个家伙登极为好。”
“是因为庆国的动乱吗?”
“其实之前我们路过了恭国,那边看起来也不太稳,加上柳国和戴国的事情,现在好像已经不是我们可以悠哉的时候了。”峰麒解释道。
就在十天前,庆国内乱的消息传到了雁国——景王阳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了麦州的叛乱。消息传来,除了对此事早有所知的雁国之外,各国都对景王的行动力感到了惊讶,加之景王在即位之初就亲自平定了和州的动乱,渐渐开始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这一代的景王或许是个像枭王晚年一样喜好杀伐的王。
对于庆国的事情,峰麒并没有太在意。可是联系之前一路上的见闻,峰麒渐渐开始担心,说不定这个常世真的就要发生什么大事件了。正因为如此,峰麒决定缩短行程,尽快让薛枫登极。
既然无法挽留薛枫他们,尚隆和六太很热情地一直把他们送到了关弓城外。薛枫他们要从乌号乘船去巧国的阿岸,然后再从阿岸乘船过巽县前往奏国。本来峰麒也可以让使令送他和薛枫去奏国,可是如今巧国国内妖魔肆虐,通过巧国的路即使是空中也很不平安,而且让使令飞过巧国和奏国之间的高岫山恐怕还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因为巧国失道多年,从乌号到阿岸的船已经从以前的五日一班减为半月一班,最近的一班船是在五天之后。从关弓到乌号走陆路需要差不多十天的时间,所以薛枫他们要第一次在雁国国内使用使令来移动,不过尚隆倒是并没有太在意,只是叮嘱他们稍微远离地面一些。
送走了峰麒和薛枫,六太转过身却发现刚刚还在他身边的尚隆已经不见了踪影。
“啊……”六太拍了拍脑袋,恍然大悟地自语道,“我说那家伙干嘛要送得这么远,原来是这么个打算!”
“算了,我干脆也去找更夜聊天吧。”
……
偷溜回关弓的尚隆正在街道上闲逛,突然一个声音从旁边叫住了他。
“那边那个帅气的小哥,要不要买幅美人图啊?”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尚隆发现是一个摆画摊的女人。定睛观瞧,尚隆看出对方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虽然穿着朴素,却带着一股成熟妖艳的魅力。尚隆不由靠了过去。
“如果画上是小姐你,我一定买。”尚隆调笑地说道。
女人也妩媚地笑了笑,但是马上就换上了生意口。
“小哥看看吧,保证有你满意的。”
尚隆看了看挂在摊位上的画,都是仕女图。的确画工都很精细,质量算是上乘的。
“什么价钱?”尚隆问道。
“一幅一贯钱。”
一贯钱就是一千个钱。仕女图一般来说五百钱左右,一贯确实是贵了一点。
“画的确不错,可是一贯是不是太贵了?”尚隆说道。
不料女人却说道:“这些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值一贯钱的是这个。”
看着女人从摊位后面取出来的画卷,尚隆不由得弯腰凑了上去——画上是一个金发垂腰的美丽少女。
“要想见到这个画中人可不容易啊。”女人接着说道。
“这……这个该不会是……”尚隆扭头惊讶地看向了卖画的女人,“塙麟?”
虽然尚隆并没有去蓬山见过塙麟,但是其他十一国的麒麟他都见过,如果画中的金发少女是活着的人,那除了还在蓬山上的塙麟尚隆想不到其它的可能。
“小哥果然是识货的人呢。”女人笑着说道。
“你怎么会有这个?”尚隆怀疑地问道。
然而女人却只是神秘地对尚隆说道:
“打探女性的秘密可不该是绅士的行为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