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强或者说逞强的人,在彻底的逆境之中往往还能凭着一股叛逆之气,咬紧牙关不在人前落泪;可是一旦真遇到知心的人,却再也难以忍住了,定要将胸中的委屈宣泄一空。
听见了乐俊真挚的话语,看着他陈恳的眼神,阳子终于没法再逞强下去,扑到乐俊怀里便哭了起来。乐俊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只是轻轻地搂着阳子的肩膀,任由她像个孩子一样哭泣。二十多年来,乐俊只知道阳子兢兢业业励精图治,把庆国治理得国泰民安。可是今天,乐俊终于了解到贤明勤恳的女王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
“阳子,”半晌之后,乐俊才终于又开了口,“你真的打算去蓬山自裁吗?”
“可是……”阳子止住了哭,低声回答,“没办法了,景麒已经得了失道之症……”
“你这么简单就要放弃吗?”乐俊严厉地说道,“这可不像你。”
“可是,还从来没有一个失道的国家能够扭转过来的,我又能怎么办呢?”阳子辩解道。
“不管什么事,总要有人来做这个第一,不是吗?”乐俊反驳道。
听见乐俊的话,阳子微露苦笑:“乐俊你实在太看得起我了,实话说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
“如果你没法相信自己,请相信我好吗?”乐俊说道。
“乐俊?”阳子一时没能理解乐俊话中的深意。
乐俊看着阳子的眼睛,解释道:“你不是一个人啊,祥琼、铃、浩瀚大人,所有庆国的百姓都会站在你一边的……还有我,就算所有的人都离开你,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乐俊……”
乐俊想都没想,一番动情的言辞便已脱口而出。两人四目相对,过了好长时间都没人能说出一句话……
“啊……”
最后还是乐俊先清醒了过来,登时羞愧难当,情不自禁地向后跳开,就仿佛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而是一块烧红的铁块。
“这……这……”乐俊脑子里嗡地一下变成了一片空白,一双手还愚蠢地举在身体两侧。
看见乐俊退开,阳子这才回过神,不由感到脸颊火烫,就像要烧起来一样。阳子赶忙侧过头去,一面暗自庆幸书房里昏暗的光线。
“对不起,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乐俊的辩解苍白无力,幸好阳子也正心乱如麻,并没有余力深究,竟然就这样蒙混了过去。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阳子主动岔开了话题,“我只知道景麒得了失道之症,要说有什么异常的话,我能想到的也不过是最近十年都没有海客在地官囘府报到。”
听见阳子的话,乐俊心中不由一惊:“十年都没有海客出现,怎么可能?”
“我和景麒也商量过,不过我们都觉得应该是海客都去了雁国,毕竟和雁国相比庆国还差得很远。”阳子随口答道。
可是乐俊却似乎没有轻易接受,只见他低头不语,若有所思。
“怎么了?”阳子不解地问道。
“其实,我在来的路上听到了一些传闻。”
“传闻?什么传闻?”
“似乎和海客有关,可是我急于赶路就没有细查,现在想起来说不定背后真有什么隐情。”乐俊后悔地说道。
阳子倒是没有特别在意:“不会吧,难道几个海客还会和景麒的失道之症有关吗?”
“未必无关啊。”乐俊反驳道,“如果说蚀是天帝有意引起的话,海客可以说是天帝请来的客人,和海客相关的事未见得是小事。而且,阳子你应该还没忘记错王是为什么失道的吧?”
阳子一愣,不由点了点头。巧国的错王之所以失道,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对待异类,特别是海客的偏见和欺侮。倘若海客的异常真的另有原因,的确不能等闲视之。
“这么说也有道理。”阳子沉吟片刻,说道,“可是真的有可能治好麒麟的失道之症吗?”
“不试试是不会知道的。”乐俊坚定地说道,“不管是海客,或者是别的什么,只要有一点可能性,我就会去调查……我一定会找到景麒的病因的。
“阳子,如果你真能看得起我,认为我还算值得信任的话,就依靠我一次吧。”
不料阳子却笑了,而且不是如刚才一般的苦笑,而是发自真心地笑了——
“说什么依靠你一次,我的命都是你救的,我已经不知道依靠了你多少次了。”
……
破旧简陋的纪州小店里,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候。
“咚咚咚……”
不合时宜的敲门声,突然从店前传来。敲门声并不响亮,想来店中的客人都已安睡,来者也算有些功德之心。店主不耐烦地从床上爬了起来,口中骂骂咧咧,因为这已经是今天日落之后的第三拨来人,睡眠被搅扰可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然而,当店主打开了店门之后,他的态度立刻变得恭敬起来——门前站着一小队兵丁。
“今天晚上有没有一个瑛州来的客人投宿?”这队兵丁的长官低声向店主问道。
店主慌忙答复:“今天天黑之后有两个客人来投宿,有一个说他是瑛州的来的,另一个没说从哪儿来的,只说他要去舜国。”
“瑛州来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穿着挺讲究的,还带着一把剑。”
军官沉吟了片刻,又问道:“那另一个人呢?”
“后面来的那个客人好像三十岁不到四十,穿什么样子没看清楚,反正很普通……喔,对了,他看起来好像慌慌张张的。”店主努力回忆着,因为当时他是被从睡梦中叫醒的,脑子多少有些迷糊,记得不怎么真切。
“那两个客人都住在哪儿?”
“小伙子住在楼上靠楼梯这边的第二个屋,后面来的那个客人住在第三个屋。”
听见店主的回答,军官立刻向身后的部下使了个眼色,一行人蹑足潜踪就上了楼了。一队兵丁分开两拨,站在了两个房间门前。军官打了个手势,两队人一拥而入,不由分说便要拿下房囘中之人。
军官贪近,便跟随兵丁来到了靠楼梯口第二间房间,也就是郑宵所住的屋。屋子不大,军官一眼便看了个透彻——屋中已然空无一人。再看屋子里的布置,井井有条,丝毫没有慌乱的感觉,似乎这间屋子本来就没有住人一样。
军官回头问店主:“真的有客人住在这间屋子?”
“当然,我怎么敢欺瞒上差?”店主慌忙回答。
军官走到窗边看了看,恍然大悟——窗下的屋檐上系着一条绳索。军官伸手解下绳索,递给店主,“这是你们店里的吗?”
“啊,”店主仔细瞧了瞧那条绳子,点头道,“是是,这是后院捆柴用的绳子。”
军官不禁叹了口气,追了大半夜,看来又被逃掉了。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来,便看见有兵丁押着一个人来到了门口。
“欸?”
军官不由一惊,因为他看得清楚,那个被押过来的正是他们一直在追捕的人,可是……军官扭头又看了看身后的房间,暗暗思忖,“这个房间里的客人干嘛跑啊?”
身边有一个兵丁似乎看出了军官的心思,凑上去提醒道:“将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军官一听,点了点头。一行人押着那个中年旅人就出了店房,径直往北而去。
——看来他们是要去瑛州。
夜幕的掩护下,一条人影不远不近地跟在那队兵丁身后。
“你不是听见他们问‘有没有瑛州来的客人’吗?他们多半是瑛州的州师吧。”郑宵一边紧紧追赶,一边随口答话。
——我说,我们干嘛跟着他们?州师抓犯人有什么好奇怪的?
彭莹诧异地问道。
“你承认自己猜错了?”郑宵笑着回答,脚步丝毫没有停顿。
——我猜错有什么奇怪的?
彭莹倒是显得满不在乎。
“也是,你猜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郑宵打趣地接话道,“是不是州师抓犯人还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奇怪也还不知道,要跟上去看看才知道。”
——行了,又不是绕口令。
彭莹酸溜溜地说道。
——看看又怎么样?你不是不喜欢管闲事吗?
“嗯,管闲事的确不是我的兴趣。”郑宵神情变得凝重起来,“不过是不是闲事还未必呢。”
一人一鬼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跟着那队兵丁一直走到了天光放亮。白天不比夜里,没有了夜幕的掩护郑宵便只得拉开些许距离继续跟随。为了不至于跟丢,彭莹负责靠近那队兵丁给郑宵带路,两人的拌嘴这才止息。
那队兵丁停下来吃饭喝水,郑宵也停下来饮食,那队兵丁动身,郑宵也跟着动身,一直又走了一个白天,拖着郑宵这个尾巴,那队兵丁终于来到了一处人迹罕至的山中。郑宵心中的疑惑更甚了,若是追捕逃犯,这队兵丁理应将犯人交给秋官囘府裁判才对,可是他们把人带到这种荒郊野外,只怕没有存着什么善念。随着身旁的山林越来越深,郑宵心中的不安变得越来越强烈……
——宵,你没事吧?
彭莹突然关切地问道。因为天色已经渐暗,而且山中有很多树木可以隐藏身形,郑宵缩短了和兵丁之间的距离,彭莹也回到了他的身边。
“没……没什么……”郑宵想要敷衍过去,可是他略微颤抖的语调出卖了他的紧张。郑宵的手紧紧地握着腰间的长剑,牙齿咬得嘴唇微微泛红。
——宵,答应我不要冲动好吗?
彭莹冷静地说道。
——我知道山让你有不好的回忆,我知道你想要做出补偿,可是请不要再像面对渊雅那次一样冲动好吗?
“莹……”
郑宵一下愣住了。彭莹趁机继续说道。
——宵,说句不好听的话,你根本不会用剑,你没有那个本事去救人,但是你有足够的智慧,你有很多办法可以补偿自己所谓的罪。
郑宵的手终于松开了剑,露出了一抹苦笑。
“我总是被你教训呢,莹。”郑宵自嘲地说道。
——我在你耳边说了十多年的坏话,别的不行,这个我还挺擅长的。
彭莹戏谑地说道。
就在两人谈话之间,那队兵丁已经转过了一个山头,郑宵不敢怠慢,立刻紧走两步追了上去……
“嚯——”
郑宵惊讶地叫出了声——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座庞大的城寨,竹造的外墙绵延广大,将两个山头都包围在了墙内,而那队兵丁正好走进了城寨的大门。
——这是什么地方?秘密基地?
“我倒觉得更像是土囘匪的山寨。”郑宵咧了咧嘴,回答道。
随着兵丁进了城,城门立刻便又关上。郑宵躲在树木的阴影中,悄悄地来到了城边。抬头望去,城墙大约有六米多高,墙上每隔一段都挂着粗大的火把,而且还有不少兵丁把守。
——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不会真的是土囘匪山贼吧?
“大概不是。”郑宵压低了声音,分析道,“虽然他们没有穿着军服,可是看得出来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可不像是山贼草寇之流。”
——哈,难道说被我猜中了?
彭莹突然笑着说道。
——驻扎在这么隐蔽的地方,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的军队,说不定真的是叛军呢。
“说不定……”郑宵倒是不置可否,而是对彭莹吩咐道,“莹,你进去看看里面是什么情况,我在这儿等你。”
——现在可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彭莹突然急切地说道。她的声音忽远忽近,似乎在郑宵的身边飞来飞去。
“怎么了?”郑宵一下紧张了起来。
——周围好像有动静……啊!
“怎么了?”郑宵一惊,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剑柄。
——对不起,我们好像被包围了。
彭莹带着歉意说道,就仿佛为了证明她的话一般,他们身边的黑暗之中突然传来了轻轻的沙沙声,若是没有彭莹提醒,郑宵一定只会当成是风吹过草丛的响动。
郑宵略一沉思,突然笑了起来,这让彭莹一下感到莫名其妙。只见郑宵猛地站起了身,一把扯下腰间的佩剑扔在地上。紧接着,郑宵双手高举,做出投降的姿势,一面对着身旁的灌木丛大声地喊道:
“我已经放下武器了,饶我不死吧,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