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
乐俊俯在一棵大树上不住地喘着气。他的身边是一片茂密的针叶林,林中的树木几乎都是合抱粗细的大树,向上看宽阔的树冠连成一片,使得正午的阳光只在林间留下了斑驳的光影。一阵寒风吹过树林之间,发出呜呜的声响,就仿佛在树干枝叶之间有什么在哭泣一般。乐俊打了个寒战,从背上的包袱里掏出了一个纸卷,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沙沙沙……
一阵突兀的响动从身后传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踩着杂草向这边走了过来。乐俊立刻紧张了起来,他一矮身形藏到了树后,一面回头谨慎地扫视着四周昏暗的树林。片刻之后,乐俊隐约感到有什么东西囘藏在不远处的草丛之中。
乐俊叹了口气。这里离尧天还有半天的路程,不过这半天的路可不像说说那么简单。乐俊本来是雇了车马顺大道前往尧天,可是车行至半路,突然有什么东西惊了驾车的马匹,结果车陷在了道上无法前行。乐俊暗暗已经猜到自己的行踪暴露,对方是不打算让他轻易赶到尧天了。
“唉,看来就到这儿。”
乐俊从大道跑进野外已经半日光景,对方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可见想要逃脱已然绝无可能,对方不过是在等一个合适的地方下手罢了。说起来,乐俊身上灰色的毛皮隐藏在树林之间还颇为方便,不过对方似乎更高一筹,乐俊被跟踪了半天却还没看清过对方的身影。
“应该不至于要我的命吧。”背靠着大树,乐俊暗自思忖,“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再逃下去也没意思。”
思及此处,乐俊大大方方地从树后走了出来,向着草丛说道:“虽然不知道是哪位这么客气,送我走了这半天的路,反正我看我也是逃不掉了,出来见上一面如何?”
说完这话,乐俊约摸等了三四分钟,草丛里渐渐有了动静。不一会儿草丛分开,走出一人一兽,人在前兽在后,显然这就是一直跟踪乐俊的人。乐俊定睛一瞧,虽然早有预料,却也不免心惊——走在前面的人正是庆国宰辅景麒。
“居然劳动台辅大驾,下官惶恐之至。”乐俊恭谨地说道,“下官行路之间不及更衣,只能以兽形向见,还请台辅恕罪。”
说完,乐俊偷眼观瞧,景麒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再看景麒身后爬着的“野兽”——乐俊认出是景麒的使令骠骑——此时正蓄势待发。乐俊心头一沉,看来自己先前的猜测有点过于乐观了。
“台辅看来是直来直去的人,那下官也就不兜圈子了。”乐俊强作镇定,接着说道,“台辅到此,是为了下官手中的这份名单吧。”
看着乐俊从包袱里拿出先前的那个纸卷,景麒的表情终于有了一点变化。
“你是打算把这件事告诉主上是吗?”景麒冷冷地问道。
“不错。”乐俊直言不讳,“此时关系到庆国的国运,必须让阳子知道。”
“……竟然直呼主上的名讳。”景麒低声嘟囔道。
“这是阳子亲口答应的,许我以本名相呼,台辅有什么不满吗?”乐俊挑衅地说道。
景麒的眉头皱在了一起,可是也无话可说。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庆国。”景麒的语气中毫无疑惑。
“好心办错事,一点也不稀奇。”乐俊讽刺地反驳道。
看着乐俊泰然自若的样子,景麒禁不住一股无名火起。
“庆国现在正是复兴的关键时刻,我绝不能让你还有那些海客扰乱了主上的心神,让主上重蹈予王陛下的覆辙。”景麒激动地说道,“我知道主上很留恋蓬莱,主上对自己故乡的人另眼看待,这种心情我也并非不能理解,可是常世有常世的规则,用蓬莱的方法治国未必能行得通!”
“所以你就拼命地把海客隔离在阳子看不见的地方,想要让阳子渐渐忘了蓬莱的事是吗?”乐俊恍然大悟,“你派人监视地官囘府,把想去地官囘府注册的海客都驱赶到雁国,最近甚至变本加厉,将瑛州和附近州郡的海客秘密逮捕,关押起来。”
“还有你。”景麒突然恶狠狠地说道。
乐俊一惊,可是立刻便明白了景麒的想法:“是啊,你亲眼看见予王因为自己的爱囘欲而失道,你会把我当做庆国的威胁也不难理解。可是啊,我和阳子……”乐俊的话没有说完,本来他打算要否定,可是在他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这么做。乐俊不禁长叹了一口气,低声自语道:“我好像也不怎么冤啊。”
言念及此,乐俊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反倒是令景麒吃惊不小。只见乐俊摊开了手中的纸卷,举在胸前,让景麒看——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暗度陈仓。”乐俊说道,“我昨天就已经找人偷偷地把名单带去尧天了,现在大概名单已经送到阳子手里了。这份名单上面写的都是失踪海客的名字,最后被看到的时间,还要户籍所在地。几乎都是你瑛州治囘下,我想就算我不说,阳子也应该明白其中的含义。”
“你!”景麒一时怒火中烧,说不出话来。
“别急啊台辅,我这么做可是为了庆国好。”乐俊轻笑着说道。
景麒一愣,乐俊趁机说了下去:“不知道台辅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突然患上了失道之症?你可能没想过,不过我倒是想到了一种可能。”
“什么?”
“台辅应该知道遵帝的故事吧。遵帝犯了觌面之罪,结果暴毙而亡,才国甚至因此更改了国氏。”
乐俊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反倒是景麒变得越来越焦急起来。
“觌面之罪,说到底就是天纲,遵帝违犯了天纲,因此被天帝降罪。”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台辅你应该没有忘记麒麟的职责吧。”乐俊不慌不忙地解释道,“遵从天命选择君王,辅佐王使其治国不会偏离正道。麒麟是仁兽,象征天帝所认可的仁德之道,如果说这是天纲,应该不会有错吧?”
景麒惊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乐俊知道景麒已经有些明白了,不过他依然毫不留情地继续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如果只是把海客驱赶到雁国去,大概还不能算是不仁吧。毕竟雁国已经五百年治世,庆国还是百废待兴,而且雁国的海客救济制度已经实行了数百年,比起庆国来也要完善得多,所以对海客来说雁国的确可以说是比庆国更好的选择。不过……”乐俊看了看手中的白纸,一松手把它扔在了地上,“秘密抓捕海客,拆散他们的家庭,限制他们的自囘由,即使你并没有伤害他们的性命,可也已经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仁’了吧……”
乐俊本来说着话,可当他一抬头却正看见景麒抱着脑袋,好像非常痛苦样子。乐俊大吃一惊,可是又不明所以,只好呆立不动。景麒挣扎了半天,嘴里嘟嘟囔囔就仿佛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人辩论一般。乐俊突然心念微动,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举动,景麒已经停止了颤抖,抬起头,一双眼睛杀气腾腾地看向了乐俊。
乐俊心头一凉。果不其然,景麒突然拿手一指乐俊,高声向身边的使令叫道:“骠骑!”
骠骑本来就一直弓着身子,缩着脑袋,就仿佛时刻准备着要扑向猎物一般,这时听见了景麒的命令,转眼间便已经扑向了毫无防备的乐俊。乐俊把眼一闭,心想自己的大限便在此时了。
可是乐俊等了半天,虽然能听到骠骑呜呜的低吟声,可是却并没有预期的尖牙利爪向自己身上招呼。又过了一会儿,乐俊终于装着胆子睁开眼睛一看,心顿时放了下来——骠骑正趴在不远处向着乐俊这边威慑地低吼,不过它威慑的目标并不是乐俊,而是挡在乐俊面前的班渠。
“班渠?”
景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呵斥自己的使令,一个从他身后传来的声音把他的三魂七魄都吓得出了窍。
“景麒,还不住手!”
身穿男装的阳子一边命令道,一边从树后走了出来。景麒虽然迷惑,可是主上的命令是绝对的,他也无法反抗。看见骠骑和班渠都缓缓地走回到景麒身边,乐俊不由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景麒,这次的事你还有什么话讲?”阳子厉声问道。
景麒扑通跪倒在地,低声回话:“臣知罪。”
“你以为这么句话就能打发我了吗?”阳子不依不饶地继续说道,一面走进了景麒,“你做了这么多‘好事’,难道就没有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吗?”
“臣……臣知罪。”景麒无言以对。
阳子看着景麒低着的头,叹了口气。
“景麒,你觉得我是个随时都可能失道的昏囘君,是吗?”阳子问道。
“主上……”
“景麒,就因为我也是个女人,所以你觉得我和予王一样,是吗?”
“主上……臣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阳子冷笑着说道,“你瞒着我的事情还少了吗?你背着我囘干的事情还少了吗?”
“臣……知罪……”
阳子抬头看了看被树冠遮蔽了大半午后的天空,突然问道:“景麒,我是谁?”
景麒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阳子又接着问道:“景麒,现在端坐在庆国玉座上的人到底是谁啊?”
“主上……”
阳子突然弯下腰,一把揪住景麒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扯了起来,一双仿佛喷着火焰的眼睛逼近了景麒惊恐的脸。“景麒,你对我说过的誓言,再说一遍来听听。”
“遵奉天命,迎接主上,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以此为誓……”景麒呆呆地复述着自己早已烂熟于胸的誓词。
“‘不离御前’……是说你只要天天在我眼前转就行了吗?”阳子冷冷地问道。
“……”
“景麒。”阳子闭上眼睛,缓缓地说出了那句她一直想说的话——“我不是予王。”
“主上……”景麒的膝盖软了。
“景麒,你虽然一直在我身边,可是你看着的真的是我吗?”阳子睁开眼睛,瞳孔中怒气收敛,只剩下深深的无奈,“没有,你没有看着我,景麒。你的眼睛里看着的还是已经死去的予王,你的眼睛里根本没有看着中岛阳子这个人!”
“主……上……”
阳子一放手,景麒瘫软的膝盖无法支撑身体,就这样坐在了地上。
“景麒,你睁开眼睛看看。”阳子继续说道,“看看我是不是和那个予王一样,我是不是会因为私情让国家荒废的昏囘君……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别再用你心里那个女王的样板来套在我的身上!”
景麒惊恐万状地抬起头,迎着午后依然明媚的阳光,看向了自己的主上。这一瞬间,阳子的身影在他的头脑中变得明晰起来,他甚至没有想到自己对这一切竟会感到陌生,感到怀念,就仿佛刚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臣遵旨。”景麒再一次拜倒在阳子的脚边。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乐俊突然开了口。
“台辅,你是否曾见过一个奇怪的少年,他有对台辅说什么话吗?”
景麒和阳子同时转过头来,但是却对乐俊的问题感到不解。这时,趴在景麒身边的骠骑替迷惑的景麒回答了。
——的确有一个奇怪的小鬼到仁德殿里找过台辅。
“仁德殿?”阳子怀疑地问道。
——嗯,是十年前的一天晚上,那个小鬼突然出现在仁德殿台辅的书房里,还和台辅说了很多话。
没想到,听见骠骑的话,就连景麒都是一惊。他看着骠骑,两眼惊恐地睁大了。
“他……他说了什么?”景麒急切地问道,就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情一样,“他真的是和我说话了吗?”
——没错,那个小鬼的确是和台辅说话,可是我只看见那个小鬼张嘴,没听见他说什么。
阳子转过头去,向乐俊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我们主上让我传话给阳子你,请你提防三名少年,而其中之一很可能就是台辅遇到的那一个。”
“尚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阳子越发不解了。
没想到乐俊却也摇了摇头,回答:
“这件事我也不清楚。不过主上说过,如果阳子想要知道详情的话,请你去玄瑛宫见他和泰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