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猛烈,白光晒在街道上,要把地面晒裂。
灰色的人,一个个地路过。
我跟在她的身后。
她穿着浅黄色的无袖上衣,白色短裤,是街道上唯一有色彩的人。
我看着自己的手,肉色的还有我。
齐脖短髮的她,偶尔会低下头,吸泣两下。
佩盈,我多少次想把她喊停。
或者追上去,拍拍她肩膀。
她一步,我一步。
她路过小食店,我路过服饰店。
她路过理髮店,我才路过小食店。
一小时后,我累靠在墙上,满额是汗。
“哮。”我不行了。
脱下帽子,太阳又异常光猛。
再向前走,就是郊野了——很多草的地方。
佩盈也许在想事情,没在意周围的环境。
她正在离开市区,走进阳光明媚的效野。
小草中间有一条路,她就沿着路走。
“会中暑的。”我嘴唇都干了。
这时候,有一位小哥踏着自行车驶来,背后载着一个冰棍桶,是卖冰棍的。
他从效野驶来,掠过佩盈,看到我就减慢车速,打量着我。
“两条。”我说。
“谢谢。”他满心欢喜,从桶中取出两条冰棍给我。
“香草口味。”我看着包装,付了钱。
好了,我是时候追上她。
不然会走到天黑!
戴好帽子——
左手一条,右手一条加黑皮箱,我大步追上去。
看到的,是佩盈站在小桥上,看着河流。
小桥只有八米长,是微微拱起的灰色木桥,没有栏杆。
桥下有淙淙流水和石头。
她仍然是唯一的色彩。
她想做什么呢?她的样子,不会是想跳下去吧。
我的右手快麻痺,黑皮箱是有重量的。
“跳下去也是无补于事的!”我开了口。
这裡只有我和她,她肯定知道我在对她说话。
佩盈慢慢地望向我。
“你还没有找钱给我!”我尝试说。
“你是……”她在回忆。
“两个星期之前,我在火车月台和你买了一顶帽子。”我说,“就是我头上这一顶。”
“啊,我想起来了。”她想起了,“我还欠你九十九块五。”
佩盈立刻摸摸腰间,发现没有带任何东西。
“不好意思,我现在……身上没有带钱。”她有点慌张,“平时我都有准备的,我一直都有把钱带在身上。”
“你骗人。”我走上前,“我不信你身上没钱。”
踏到桥上,河水闪了闪。
使我不禁往水裡看——
有一隻青蛙在石头上坐着,不时跳入水中。
“我真的没钱在身上。”她说,“钱我摆在家里了,刚刚出门太急,所以才没带上。”
我看着佩盈,她眼睛仍然有点红。
“刚刚你在看着这隻青蛙吗?”我问,睄一眼河水。
“是啊。”她说,“我觉得……很可爱。”
青蛙冒出水面,跳上了石头。
原来她不是要做傻事……我也觉得,她不会轻易想不开。
“那就是说,我要跟着你回家,才收到那一笔钱?”我问。
“嗯。”她点头。
“那走吧……”我接着说。
“但是我现在不想回家。”她抢先说。
“至少……再过多一阵子先。”她低垂着眼。
其实我也知道她出门时什么都没带,也知道她平时都带着很多钱,为了还给我。
“最迟今天晚上。”我久久才说,
“今晚要还给我。”
“好,那你今晚来找我,我住在大街的——”她说。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地址是不是真的?”我打断她,
“如果你要耍我那我怎么办?如果我吃了闭门羹不就显得我很笨?”
“那你想?”她问。
“所以不要说地址给我听……”我说,“我要在这等,等到晚上和你一起回去。”
她考虑了一会。
接着她没有说话,坐在桥边上,看着河水闪闪,青蛙隻隻。
看着她挂髮的右耳,小睫毛的眼睛——
她曲起双脚,双手抱膝。
气氛很尴尬,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你要一直站着?”她再次开口。
放下皮箱,我把帽子放在皮箱上。
坐下来,在她的右边。
“帮我拿着。”我递一条雪条给她。
在她接过之后,我才能用双手拆开包装,“拆——”
手在底部推棍子,推出半条“香草口味”雪条。
“再帮我拿着。”我把拆出来的雪条给她,再夺回原来的雪条。
“拆——”我双手一拆,照样把雪条托出来一半。
便冰敷到干裂的嘴唇上。
看着我吃雪条,她拿着雪条,问,“你请我吃吗?”
我看了别处,点了头。
她嘴角微微上扬,酒窝清晰可见,伸舌头尝雪条。
我继续舔了口。
黑皮箱,上面放着帽子,放着间条西装外套。
旁边,多了两个雪条包装袋,和两枝棍。
青蛙吃了蚊。
“我叫郑佩盈。”她看过来,“你呢?”
“我叫何常。”我说。
“我何尝不想成为一个伟大既舞蹈家,的何尝,的同音字——何常。”我解释,发觉她可能听不懂,“前面那一句是电影……对白。”
她笑了。
“不过,电影是什么东西来的?”她好奇,“是不是影画戏?有投映机,投射在一块大白布,有好多人一齐看的那一种?”
我想了想,应该就是这样。
“没错,就是影画戏。”我说。
“好羡慕你,我都没有看过。”佩盈把双脚放下。
她双腿合在一起,脚踝交叠,垂在河上。
“那不如一起去看?”我问。
糟了,问了出口,我才发觉很唐突。
我跟她是什么关係?她为什么要陪我看戏?
“算吧,我不可以去的。”佩盈说,“先生你找其他人吧。”
“你说没看过,我才想请你去看的。”我检讨了一下,再说,“为什么,你不能去?”
“因为!我每天都要卖帽子。”她精神活泼,看着我。
然后看着我皮箱上的帽子。
“跟你说,平时我卖的帽,全部都是由我爸爸缝制出来的。”她一脸自豪,“由买布料、设计款式到缝制,都是他一手包办。”
“你就负责卖?”我问。
“是啊,所以每天都要去卖帽子。”她说。
关于工作,一日復一日的工作,我最讨厌的就是重覆,无限重覆。
怎么可能一直保持热情?怎么可能不烦厌?
于是我轻声提问——
“你不觉得每天都做同一样既事情,很无聊吗?”
今天要不是母亲来找她,她也应该在月台卖帽子吧。
“为什么你好像很开心?”我轻声问。
语气像是求助。
短髮的她,抬起了头,迎着微风。
彷彿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可能是因为爸爸一直专心去缝制不一样的帽子,长时间留係家里。他不会知道那些帽子,最后给谁买走了,和会戴在什么人的头上。”佩盈放慢地说,嘴角含笑,“但我负责卖,我就可以看到,到底是什么人买。”
看她回亿时眼睛朝向一边,肯定回忆了很多美好的画面。
“通常买帽子的人,买完都会即刻戴在头上,至少会戴一戴。”她说,咬字清晰,“我可以将我见到的,回去和我爸爸讲。”
“因为他缝帽,都很想知道客人的意见。”她说。
这就是她热爱卖帽子的理由?
如此看来,她跟爸爸的关係一定很好。
所谓相依为命,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何常,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佩盈对我产生好奇。
“我的工作……我的……”我望着河水,舒了口气,“我做过很多工作。”
“那你的见识,一定很广博。”佩盈说。
——有苦自己知。
她的样子,好像有什么想问。
“为什么当天在月台,你坚持要找钱给我?”我先问。
这是我在火车上思考了很久的问题。
看我苦恼的表情,佩盈露出了信心的笑容。
“从小爸爸就教到大,人穷志不穷。”她自然地说,像训话,“人穷,有钱人可能看不起你。但志穷,连穷人都会看不起你。”
“不过最重要的都是,自己看不看得起自己。”她分享。
自己看不看得起自己?
听着,我默默地,记住了。
“那你卖完帽之后,晚上有没有时间?”我问,“晚上就可以去看影画戏啰。”
下班之后的时间,是生活的关键啊。
只见她摇摇头。
“晚上我还要去煮饭,洗澡,洗衣服。”她说,“一大堆事要忙。”
“你不觉得没有任何自由吗?连去看一场影画戏都没有时间。”我没有直言,但感觉是她被爸爸绑架了,佔用了她全部时间。
她只有跟母亲走了,才会有自己的发展、自己的人生。
不然她的青春,就会在月台卖帽子度过。
可是我的问题,就像踩了地雷一样。
她显然不喜欢我这高高在上的口吻,以及带出的质疑。
“先生,我想你应该不会明白的。”她说。
这一声先生,把我隔开了距离。
“我家和你不一样,我……”她想开口解释,最后忍住了口。
太阳斜斜,影子被拉长。
两人沉默下来。
我该说什么呢?好像说什么都不对。
一群蚊子围着人转,人会感到很痛苦,但蚊子围着青蛙转,青蛙会很高兴。
同一种情况,不同的生物,有不同的反应。
说不定我与她,就是这样的,两个世界的人。
此刻,佩盈的侧脸,耳前的鬓角,有心事的眼睛。
我右手后撑着木桥,收起双脚,再站了起来。
——但谁说两个世界的人,不可以聊天?
“起来。”我说。
佩盈慢动作地起来,带着一丝不情愿,才站起。
她拍拍裤子的尘,分开了腿,突然——
“踏滑——”有一脚踏了空。
眼看她快失重心跌下去,我跨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唧——”
这是第二次,我抓紧了她的手。
“撕噹——”我的西裤爆开了,在裤裆位置。
用力把她拉过来。
佩盈站好后,却只顾着笑,“哈哈……”
我摸摸下面,糟透了,竟摸到底裤。
“哈哈哈哈……”她笑出眼泪。
我们还是不要说话好了。
一路上,她跟在我的身后。
我戴着黑帽子,穿着间条西装外套。
“你放心啦,我会补的。”佩盈说,忍不了十秒,再笑出来。
“反正你也要去我家拿钱。”她说,“等会我来帮你把裤子缝好。”
“你带路吧。”我一直用黑皮箱掩住屁股, 低头前行。
然后她从旁边上来,俯着身,眼睛一直看我裤裆和脸色。
夕阳西下,我感到一阵不适。
她的笑声,我听得有点昏,她的笑脸,我迷煳了一下。
“我中暑了?”我自问,“今天晒太阳哂得太多?”
症状没有维持很久。
我便继续与佩盈前行。
回到热闹大街,并不是我以为的一小时。
原因是去程她绕路了,才会走了这么久。
直接走回去的话,也就二十分钟左右。
“终于到喇。”我累了,伸展一下。
“是啊。咦,你怎么会知道?”佩盈问。
“因为我看见你停下来了。”我马上说,心有点虚。
我们聊了这么久,结果还是没有谈及过她母亲的事。
最初她就是因为这事,跟爸爸闹翻而出走的。
后天,她母亲会来接她。
不知道,她的决定会是什么。
我跟着她上楼梯,到了二楼,她打开门,“咔嚓——”
“何常,进来吧。”佩盈说。
“那我不客气了。”我拿下帽子,准备跟叔叔打招呼。
可是他不在。
“奇怪,爸爸去哪里了?爸爸?”佩盈喊了两声,没有回应。
“可能出去买东西了。”她说,望向我。
“不管了,我先帮你缝好裤子上的洞吧。”她示意我脱裤子。
于是,我去厕所,取出黑皮箱内的浅灰色长裤,换上。
佩盈穿针引缐很在行。
她坐在椅子上,低头,两三下就缝好了。
“搞掂!”她露出满意的笑容,双手举着裤头,用手肘摺了摺。
“我用了家传的缝针方法,应该不可能再爆开了。”她自信地说。
“有没有那么厉害?”我故意不信。
虽然她很热情,但是我们的谈话,再没有触及心底。
“当然有那么厉害啰。”她故意强调,把西裤还给我。
都是一些表面的话。
“快点去试一下啦。”她催促。
我走进厕所,去试穿补过的裤子。
果然像新的一样。
正准备出去的时候,看到镜子。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黑白灰色的,包括我身上的西装,只有我是肉色……
不,我好像灰了一点。
“是不是因为我晒黑了?”我摸着自己下巴,左移右移。
在厕所门外,佩盈敲敲门。
“我先找一下袋子放哪里去了,然后找回九十九块五给你。”她近门喊道。
这一刻,交易即将完成——
我有强烈的逼迫感,会在收到钱之后,离开这个世界。
两秒后,我打开了门,想阻止她,告诉她其实明天才还也不迟,其实我并不急于用钱。
奇怪了,我下火车的时候,明明一心要拿钱的。
怎么现在我脑裡的想法是……我不想走?
为什么?
莫非……
我站在她的房门外,看着她在翻找袋子。
“你等一等……”佩盈在找着,挂了一下髮。
“其实……”
我开了口,却止于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