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烈阳下的泪与笑

作者:靈彩 更新时间:2020/3/16 23:56:20 字数:4273

阳光很猛烈,白光晒在街道上,要把地面晒裂。

灰色的人,一个个地路过。

我跟在她的身后。

她穿着浅黄色的无袖上衣,白色短裤,是街道上唯一有色彩的人。

我看着自己的手,肉色的还有我。

齐脖短髮的她,偶尔会低下头,吸泣两下。

佩盈,我多少次想把她喊停。

或者追上去,拍拍她肩膀。

她一步,我一步。

她路过小食店,我路过服饰店。

她路过理髮店,我才路过小食店。

一小时后,我累靠在墙上,满额是汗。

“哮。”我不行了。

脱下帽子,太阳又异常光猛。

再向前走,就是郊野了——很多草的地方。

佩盈也许在想事情,没在意周围的环境。

她正在离开市区,走进阳光明媚的效野。

小草中间有一条路,她就沿着路走。

“会中暑的。”我嘴唇都干了。

这时候,有一位小哥踏着自行车驶来,背后载着一个冰棍桶,是卖冰棍的。

他从效野驶来,掠过佩盈,看到我就减慢车速,打量着我。

“两条。”我说。

“谢谢。”他满心欢喜,从桶中取出两条冰棍给我。

“香草口味。”我看着包装,付了钱。

好了,我是时候追上她。

不然会走到天黑!

戴好帽子——

左手一条,右手一条加黑皮箱,我大步追上去。

看到的,是佩盈站在小桥上,看着河流。

小桥只有八米长,是微微拱起的灰色木桥,没有栏杆。

桥下有淙淙流水和石头。

她仍然是唯一的色彩。

她想做什么呢?她的样子,不会是想跳下去吧。

我的右手快麻痺,黑皮箱是有重量的。

“跳下去也是无补于事的!”我开了口。

这裡只有我和她,她肯定知道我在对她说话。

佩盈慢慢地望向我。

“你还没有找钱给我!”我尝试说。

“你是……”她在回忆。

“两个星期之前,我在火车月台和你买了一顶帽子。”我说,“就是我头上这一顶。”

“啊,我想起来了。”她想起了,“我还欠你九十九块五。”

佩盈立刻摸摸腰间,发现没有带任何东西。

“不好意思,我现在……身上没有带钱。”她有点慌张,“平时我都有准备的,我一直都有把钱带在身上。”

“你骗人。”我走上前,“我不信你身上没钱。”

踏到桥上,河水闪了闪。

使我不禁往水裡看——

有一隻青蛙在石头上坐着,不时跳入水中。

“我真的没钱在身上。”她说,“钱我摆在家里了,刚刚出门太急,所以才没带上。”

我看着佩盈,她眼睛仍然有点红。

“刚刚你在看着这隻青蛙吗?”我问,睄一眼河水。

“是啊。”她说,“我觉得……很可爱。”

青蛙冒出水面,跳上了石头。

原来她不是要做傻事……我也觉得,她不会轻易想不开。

“那就是说,我要跟着你回家,才收到那一笔钱?”我问。

“嗯。”她点头。

“那走吧……”我接着说。

“但是我现在不想回家。”她抢先说。

“至少……再过多一阵子先。”她低垂着眼。

其实我也知道她出门时什么都没带,也知道她平时都带着很多钱,为了还给我。

“最迟今天晚上。”我久久才说,

“今晚要还给我。”

“好,那你今晚来找我,我住在大街的——”她说。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地址是不是真的?”我打断她,

“如果你要耍我那我怎么办?如果我吃了闭门羹不就显得我很笨?”

“那你想?”她问。

“所以不要说地址给我听……”我说,“我要在这等,等到晚上和你一起回去。”

她考虑了一会。

接着她没有说话,坐在桥边上,看着河水闪闪,青蛙隻隻。

看着她挂髮的右耳,小睫毛的眼睛——

她曲起双脚,双手抱膝。

气氛很尴尬,我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做什么。

“你要一直站着?”她再次开口。

放下皮箱,我把帽子放在皮箱上。

坐下来,在她的右边。

“帮我拿着。”我递一条雪条给她。

在她接过之后,我才能用双手拆开包装,“拆——”

手在底部推棍子,推出半条“香草口味”雪条。

“再帮我拿着。”我把拆出来的雪条给她,再夺回原来的雪条。

“拆——”我双手一拆,照样把雪条托出来一半。

便冰敷到干裂的嘴唇上。

看着我吃雪条,她拿着雪条,问,“你请我吃吗?”

我看了别处,点了头。

她嘴角微微上扬,酒窝清晰可见,伸舌头尝雪条。

我继续舔了口。

黑皮箱,上面放着帽子,放着间条西装外套。

旁边,多了两个雪条包装袋,和两枝棍。

青蛙吃了蚊。

“我叫郑佩盈。”她看过来,“你呢?”

“我叫何常。”我说。

“我何尝不想成为一个伟大既舞蹈家,的何尝,的同音字——何常。”我解释,发觉她可能听不懂,“前面那一句是电影……对白。”

她笑了。

“不过,电影是什么东西来的?”她好奇,“是不是影画戏?有投映机,投射在一块大白布,有好多人一齐看的那一种?”

我想了想,应该就是这样。

“没错,就是影画戏。”我说。

“好羡慕你,我都没有看过。”佩盈把双脚放下。

她双腿合在一起,脚踝交叠,垂在河上。

“那不如一起去看?”我问。

糟了,问了出口,我才发觉很唐突。

我跟她是什么关係?她为什么要陪我看戏?

“算吧,我不可以去的。”佩盈说,“先生你找其他人吧。”

“你说没看过,我才想请你去看的。”我检讨了一下,再说,“为什么,你不能去?”

“因为!我每天都要卖帽子。”她精神活泼,看着我。

然后看着我皮箱上的帽子。

“跟你说,平时我卖的帽,全部都是由我爸爸缝制出来的。”她一脸自豪,“由买布料、设计款式到缝制,都是他一手包办。”

“你就负责卖?”我问。

“是啊,所以每天都要去卖帽子。”她说。

关于工作,一日復一日的工作,我最讨厌的就是重覆,无限重覆。

怎么可能一直保持热情?怎么可能不烦厌?

于是我轻声提问——

“你不觉得每天都做同一样既事情,很无聊吗?”

今天要不是母亲来找她,她也应该在月台卖帽子吧。

“为什么你好像很开心?”我轻声问。

语气像是求助。

短髮的她,抬起了头,迎着微风。

彷彿是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可能是因为爸爸一直专心去缝制不一样的帽子,长时间留係家里。他不会知道那些帽子,最后给谁买走了,和会戴在什么人的头上。”佩盈放慢地说,嘴角含笑,“但我负责卖,我就可以看到,到底是什么人买。”

看她回亿时眼睛朝向一边,肯定回忆了很多美好的画面。

“通常买帽子的人,买完都会即刻戴在头上,至少会戴一戴。”她说,咬字清晰,“我可以将我见到的,回去和我爸爸讲。”

“因为他缝帽,都很想知道客人的意见。”她说。

这就是她热爱卖帽子的理由?

如此看来,她跟爸爸的关係一定很好。

所谓相依为命,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何常,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佩盈对我产生好奇。

“我的工作……我的……”我望着河水,舒了口气,“我做过很多工作。”

“那你的见识,一定很广博。”佩盈说。

——有苦自己知。

她的样子,好像有什么想问。

“为什么当天在月台,你坚持要找钱给我?”我先问。

这是我在火车上思考了很久的问题。

看我苦恼的表情,佩盈露出了信心的笑容。

“从小爸爸就教到大,人穷志不穷。”她自然地说,像训话,“人穷,有钱人可能看不起你。但志穷,连穷人都会看不起你。”

“不过最重要的都是,自己看不看得起自己。”她分享。

自己看不看得起自己?

听着,我默默地,记住了。

“那你卖完帽之后,晚上有没有时间?”我问,“晚上就可以去看影画戏啰。”

下班之后的时间,是生活的关键啊。

只见她摇摇头。

“晚上我还要去煮饭,洗澡,洗衣服。”她说,“一大堆事要忙。”

“你不觉得没有任何自由吗?连去看一场影画戏都没有时间。”我没有直言,但感觉是她被爸爸绑架了,佔用了她全部时间。

她只有跟母亲走了,才会有自己的发展、自己的人生。

不然她的青春,就会在月台卖帽子度过。

可是我的问题,就像踩了地雷一样。

她显然不喜欢我这高高在上的口吻,以及带出的质疑。

“先生,我想你应该不会明白的。”她说。

这一声先生,把我隔开了距离。

“我家和你不一样,我……”她想开口解释,最后忍住了口。

太阳斜斜,影子被拉长。

两人沉默下来。

我该说什么呢?好像说什么都不对。

一群蚊子围着人转,人会感到很痛苦,但蚊子围着青蛙转,青蛙会很高兴。

同一种情况,不同的生物,有不同的反应。

说不定我与她,就是这样的,两个世界的人。

此刻,佩盈的侧脸,耳前的鬓角,有心事的眼睛。

我右手后撑着木桥,收起双脚,再站了起来。

——但谁说两个世界的人,不可以聊天?

“起来。”我说。

佩盈慢动作地起来,带着一丝不情愿,才站起。

她拍拍裤子的尘,分开了腿,突然——

“踏滑——”有一脚踏了空。

眼看她快失重心跌下去,我跨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唧——”

这是第二次,我抓紧了她的手。

“撕噹——”我的西裤爆开了,在裤裆位置。

用力把她拉过来。

佩盈站好后,却只顾着笑,“哈哈……”

我摸摸下面,糟透了,竟摸到底裤。

“哈哈哈哈……”她笑出眼泪。

我们还是不要说话好了。

一路上,她跟在我的身后。

我戴着黑帽子,穿着间条西装外套。

“你放心啦,我会补的。”佩盈说,忍不了十秒,再笑出来。

“反正你也要去我家拿钱。”她说,“等会我来帮你把裤子缝好。”

“你带路吧。”我一直用黑皮箱掩住屁股, 低头前行。

然后她从旁边上来,俯着身,眼睛一直看我裤裆和脸色。

夕阳西下,我感到一阵不适。

她的笑声,我听得有点昏,她的笑脸,我迷煳了一下。

“我中暑了?”我自问,“今天晒太阳哂得太多?”

症状没有维持很久。

我便继续与佩盈前行。

回到热闹大街,并不是我以为的一小时。

原因是去程她绕路了,才会走了这么久。

直接走回去的话,也就二十分钟左右。

“终于到喇。”我累了,伸展一下。

“是啊。咦,你怎么会知道?”佩盈问。

“因为我看见你停下来了。”我马上说,心有点虚。

我们聊了这么久,结果还是没有谈及过她母亲的事。

最初她就是因为这事,跟爸爸闹翻而出走的。

后天,她母亲会来接她。

不知道,她的决定会是什么。

我跟着她上楼梯,到了二楼,她打开门,“咔嚓——”

“何常,进来吧。”佩盈说。

“那我不客气了。”我拿下帽子,准备跟叔叔打招呼。

可是他不在。

“奇怪,爸爸去哪里了?爸爸?”佩盈喊了两声,没有回应。

“可能出去买东西了。”她说,望向我。

“不管了,我先帮你缝好裤子上的洞吧。”她示意我脱裤子。

于是,我去厕所,取出黑皮箱内的浅灰色长裤,换上。

佩盈穿针引缐很在行。

她坐在椅子上,低头,两三下就缝好了。

“搞掂!”她露出满意的笑容,双手举着裤头,用手肘摺了摺。

“我用了家传的缝针方法,应该不可能再爆开了。”她自信地说。

“有没有那么厉害?”我故意不信。

虽然她很热情,但是我们的谈话,再没有触及心底。

“当然有那么厉害啰。”她故意强调,把西裤还给我。

都是一些表面的话。

“快点去试一下啦。”她催促。

我走进厕所,去试穿补过的裤子。

果然像新的一样。

正准备出去的时候,看到镜子。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黑白灰色的,包括我身上的西装,只有我是肉色……

不,我好像灰了一点。

“是不是因为我晒黑了?”我摸着自己下巴,左移右移。

在厕所门外,佩盈敲敲门。

“我先找一下袋子放哪里去了,然后找回九十九块五给你。”她近门喊道。

这一刻,交易即将完成——

我有强烈的逼迫感,会在收到钱之后,离开这个世界。

两秒后,我打开了门,想阻止她,告诉她其实明天才还也不迟,其实我并不急于用钱。

奇怪了,我下火车的时候,明明一心要拿钱的。

怎么现在我脑裡的想法是……我不想走?

为什么?

莫非……

我站在她的房门外,看着她在翻找袋子。

“你等一等……”佩盈在找着,挂了一下髮。

“其实……”

我开了口,却止于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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