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人群熙来攘往,川流不息。
阳光跟昨日一样,晒在火车站月台上。
“一张票,尾班车。”我正在买票。
昨天晚上,佩盈拒绝了我的资助,说不可以收我这么多钱。
的确,她连九十九块五毛,都分毫不差地找给我,又怎会一下子收下大笔钱财?
我付了款,取了票,买的是这个月台的最后一班车。
因为她正在跟爸爸一起,在这个月台上卖帽子,说要卖到最后一班车的到来。
今天是她和爸爸相处的最后一天,明日就会有车,来把佩盈接走。
我戴着黑帽子,站在阳光下,越来越不舒适。
明明她在阳光下,是如此地耀眼。
“小姐小姐,你看一下,这顶帽子很适合你。”佩盈精神奕奕地推介,身边的大袋子有很多帽。
灰色月台上,就她最色彩照人了。
“这位靓姐,试一下这顶帽吧,很漂亮的。”爸爸在努力卖笑,尝试不同的客源。
他身上也有一些色彩,虽然偏向灰色。
我从吃馒头当早餐,到中午在小餐馆吃了个炒饭回来,她和爸爸都没卖出多少顶帽子。
试戴的人多,买的人少。
佔着月台上的坐椅,我一直观察着佩盈和爸爸。
佩盈也知道我在场,知道我要乘尾班车离开。只是她不让我帮忙,不想我参与到她和爸爸的最后一天当中。
我很理解,所以袖手旁观。
太阳越来越猛烈,我也越来越不对劲,甚至觉得阳光有毒。
去了一趟厕所,镜中的我也愈渐变成灰色。
我不明白,变灰的原因是什么。
不过说到底,这黑白世界是怎么一回事,我根本不清楚。
话说回来,她爸爸好像发现了我。
“阿盈,你有没有发现那个男人,看着我们一整个早上?”她爸爸说,“这个男人好可疑!”
“爸爸,不要理他啦。”佩盈看着我,想拉走爸爸。
我避开他的视缐。
“他不敢看着我,肯定身有屎。”爸爸不被拉走,“你看他的样子,又不像等人,又不像等车。”
“如果是等车的话,刚刚那么多班车,他一早就上车啦。”爸爸说,断定我是坏人。
我忍不住了,主动走上去。
“你……你想怎样?”爸爸有点警惕。
我拿下头顶的帽子,让他看一眼。
“我之前买了你们的帽,觉得手工好好,想入一批货,去远一点的地方卖。”我说明来意。
听完我的一番话,佩盈皱了眉,她很不喜欢我用钱来帮忙。
相反,她的爸爸很高兴,想介绍一堆款式。
“款式由我选,可以吗?”我直视爸爸。
“当然可以。”他客气地说,“不知道先生怎么称呼?”
“我叫何常。”我走向大袋子,盯着其中几款帽子。
“何先生你好,我姓郑。”郑爸爸说。
“郑先生,我要这几款,全部都给我。”我蹲下来,指了几款,都是卖不出去的,再指了两款比较流行的。
“好好。”郑爸爸说,催促女儿,“阿盈,快点拿给客人。”
我跟郑爸爸算好了钱,交易完成,再从佩盈手上拿货。
她皱起了眉,死盯着我。
我眉头开扬,一副坏坏的笑。
一手提货,一手提着黑皮箱,我戴着帽子,从六号车厢走到八号车厢前方。
乘客下车,纷纷走过。
我拾了一份报纸,摊开放在地上,再把帽子放出来摆卖。
刚才每顶都是用五毫买的,现在就卖一元吧。
“一块一顶!一块一顶!”我偶尔叫一下。
佩盈看见了,郑爸爸也看见了,立即生气。
但很快,他就觉得我是傻的。
因为很多人看完之后,又走去佩盈那边问价,发现佩盈那边便宜一半,但款式差不多。
便都光顾佩盈那边了。
半天下来,我卖了不过几顶帽,可是佩盈那边却快要卖完了。
说不定,还没到尾班车的时间,她和爸爸就收档了。
“女儿,你说……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郑爸爸疑惑。
“我也……不知道。”佩盈说,看着我。
我为何要这样做呢?我都想问自己。
有妇人在佩盈那边走来,问价。
“一块一顶。”我没礼貌地答。
“痴缐架那么贵?”妇人讶异。
“三块一顶,不喜欢就过主。”我说。
结果她走了。
——又被郑爸爸拉回去买帽。
天黑的话,应该很难卖帽子了。
因为谁会在夜晚、没太阳的时候买帽子?
下午六点四十五分,一架蒸气火车开出。
佩盈和爸爸卖出了九成的帽子,剩下一些较旧的没能卖出,便收档了。
最后的火车在下午七点开出,还有十五分钟时间。
看着她和爸爸收拾好东西,正在离开月台。
我心想,旅程终于都结束了。
也不用再装“卖帽子小贩”了。
佩盈离开时,只顾跟爸爸聊今天的收获,正眼也没有看过我。
使我,可以无顾虑地离开。
收拾好地上的帽子,我把它们放回袋子裡,再清理埝底的报纸。
然后对刚上夜班的月台看更说,有人漏了一袋帽子,属于平日在月台卖帽子的短髮少女。
看更问我认不认识她。
我回答认识,只是没时间送去她家了,因为买了七点的尾班车车票。
当然都是藉口。
什么乘尾班车离开,都是藉口,我只需要自拍一张就可以离开,我买票只是想……
我只是想……或者会有人……
灰色的月台上,蒸汽火车已经让乘客上车了。
这班车的乘客不多, 大多都把票给了检票员查看,拿行李上了车。
我站在六号车厢前,左手提着皮箱,还没上车。
有人匆匆跑来,喘着气!
回了头的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那人把票给了检票员,再安心地上车。
“先生,你是不是要上车?”检票员问。
我看看时间,五十九分了,别让人家难做。
“是,麻烦你。”我右手从胸袋掏出一张票,给对方检查。
火车笛声响起,我收好票,提着皮箱踏入车厢。
检票员准备关门。
这时——
“何常!”
一位少女跑来,来到六号车厢前,正是短髮少女——佩盈。
“佩盈?”我张大了眼。
“我忘了一件事,没有和你说。”她额头有汗。
车门被关上,我与她被门隔住了。
“什么事?”我大声问。
在这个黑白的世界,这是我最后看到的色彩。
火车笛声再次响起,烟囱冒起蒸汽,车轮开始起动。
“好多谢你……”她不自主地往前走。
我不由自主地往后走,摸着一个窗,又一个窗。
“好多谢你……昨天和今天这样帮我。”她眼湿地说,一直走着,抬头看着车窗的我、车窗的我,和车窗的我。
“其实爸爸后来都发现了,你是来帮我们的。”她说。
“是吗?”我眼湿,“我还以为我的演技很好,想不到最后还是给他发现了。”
她笑得合不拢嘴。
“我也有事情想和你说!”我继续说,继续走去下一个窗。
这个窗关着,她听不到我的声音。
“你说什么?”她快步起来。
“我说,我也有事情想和你说!”我焦急起来,愈渐大声。
“什么事啊?”她跑起来,追着车窗。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特别的人,身上散发着……和其他人不一样的颜色!”我跑着,拼命要把话说完。
火车愈来愈快,快将离开月台。
“即使明天你要和妈妈走,你都一定……可以应付到的。”我说,“你要相信……自己。”
佩盈跑着,快支持不住。
“你也是,给点信心自己。”她艰辛地说。
她竭尽全力,先一步跑到月台尽头,再抬起头,转身等我。
“很高兴认识你,有缘再见。”她挺起身子,笑容地举起了手。
我在最后的车厢,最后的车窗,也伸出了手。
“有缘再见。”我微笑默念。
“啪——”拍了下掌。
就这样,火车离开了月台。
随即,我打开黑皮箱,拿出照相机对着自己。
“再见喇,这个黑白世界。”
闪光灯一闪而过。
我化为尘,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