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明月姐客气地说。
今天她穿着白色的短袖衫,左胸上方有一个黑色乙字,坐回自己的位子。
我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怎么样,昨晚睡得好不好?”明月姐问。
她拿出了一对小耳环,自己戴上。
不想理会她。
“今天我地们去哪?去多久?”我单刀直入。
“去灾区嘛,你忘了吗?”她问。
“哪里的灾区,是什么灾?”我问,“会不会很危险?”
“这里是一张生死状,你把它签了。”明月姐戴好耳环,就拿出了一张A4纸,放在桌上。
我当然不会签。
“有时候你可能会问人生有什么意义,有时候你会觉得这个个世界好无聊,没有动力、没有追求、没有理想。”她诚恳地说,“这一次我亲自带你去一次旅行。”
“或者你会有不一样的体会。”她慢慢把笔放在纸上,“虽然有一定的危险性,但相信我,和我去旅行,是你捡到宝。”
“还有,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她继续说。
“行,我签。”我不想她烦下去。
下笔签上了“何常”两字。
“好喇。”明月姐偷笑,立即妥善收好生死状,“我现在开始讲解一下行程。”
“我都有反省过你上一次的行程,的确……是和预期有『一点』偏差。”她说,强调只是一点偏差。
“没想到你定力那么好。”她说,“这次的行程,都是和她有关。”
她放下了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中是“两位女生”在合照,背后有一班人在合影,再背后是横额和校舍。
两位女生,“左边”的头髮搭肩,笑容很阳光;右边的戴圆框眼镜,有书卷气息,扎着长辫子。
“这一张是佩盈十八岁那年,在学院毕业拍的照片。”明月姐指着“左边”的女生。
我马上拿起照片。
她长大了两年,少了两分稚气,多了两分修养。
“我们去找她?”我问,“但……我们不是去灾区吗?”
“莫非……佢那一区会出现天灾人祸?”我着紧起来。
“你那么紧张干嘛?”明月姐反问,一脸得意,“你很喜欢别人吗?”
“你没事吗?我哪有紧张。”我晃头,觉得莫名其妙。
“这一次不是去找她。”明月姐说。
她一直看着我,想我露出失望的表情。
我才不会让她得逞。
“不是的话那就不用多说,我们直接出发。”我不看她。
明明是你说跟她有关的。
眼睛再看黑白照片一次,这就是十八岁的佩盈。
“既然你说不用多讲,那……”明月姐把照相机放在桌面,专心调着復古照相机的日期和时间。
她瞄了瞄,确保照相机会拍到我,就按下了倒数十秒。
我仔细再看照片,发现背后的横额是——一九五六年第三届毕业典礼。
瞪大了眼。
復古照相机有红灯闪着,闪着,愈闪愈密……
明月姐过来揽住我肩膀。
“笑吧。”她说。我放下照片,跟着笑。
我们一同看着镜头,露出笑容。
闪光灯一闪而过,我的脸白了一下,被打了强光。
过后——
冷气机唿唿轻吹,扇页在动,灯光还亮着。
椅子空空。
在黑白灰的世界,我张开双眼,间条西装依然。
右手把黑帽子戴在头上。
明月姐在我的身旁,她是一副女记者的样子,颈上繫了照相机带,手上是那部復古照相机。
灰色工厂、工厂和工厂,就是眼前的景物。
我前看,后看,都不觉得这是灾区,只觉得是工厂区。
“这里?”我很疑惑。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明月姐望地,鞋子**地面,“这里是灾区,准确来讲——”
“是地震前十五分钟。”
我是听错了吗?
“为什么……我们要来到地震前十五分钟?”我慌张起来。
“因为我身为记者,要第一时间到达灾难现场。”明月姐的装扮很斯文。
我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那我呢?我不是记者喎。”我问,左手提着黑皮箱。
“你有一项重要任务。”明月姐拍拍我的肩膀,以任重道远的口吻,“你要帮我拿一样东西回来。”
“不如我地去空旷点的地方再说?”我问,找到了一片草地。
“两天后,就是郑佩盈的毕业典礼。”明月姐凝重起来,“这两年,佢很花心机读书。这两年,她和老爸一次都没有见过面。”
“她老爸觉得不应该打扰女儿读书,一直想着等女儿毕业,在毕业礼上再见面。”明月姐说,话裡藏着憧憬。
“他也很用心机打工,经常加班,想存钱买一份得体的体物给女儿,庆祝她毕业。”
“但是可惜丫,他到死的时候,都送不到给女儿。”明月姐感嘆。
“为什么?”我问。
明月姐指住眼前七十米远的制衣工厂。
“因为他等等就会死在工厂裏面。”她说。
日落西山,灰色天空下有着各幢类似的工厂。
“地震导致工厂倒塌。一个人加班的他,在二楼工房赶制的时候遇着地震,无法及时逃生,死在倒塌的瓦砾当中。”
“佢的尸首在活埋之后的第三日才被别人发现,救援人员并没理会佢的随身物品。”明月姐说,“佢的遗物,也就是想给女儿的礼物,最终埋在废墟当中,永世不见天日。”
“这一件事会成为佩盈心里面,一个很大的遗憾。”明月姐说。
“所以——”她说,“我想你去把那件礼物拿出来。”
“或者会令佩盈的遗憾、佢老爸的遗憾,都少一点。”她总结,“时间还有十二分钟,你冲进去,上二楼,抢走她的那份礼物,然后走回来,就可以了。”
“千万不要想着救人。”她嘱咐。
“为什么?”我很怕。
“因为他不会听你说的,结果只是你陪着佢一起死。”明月姐说,推一推我,“去吧,去完成你的任务,我地们一会再见。”
我被推前几步,回头看一眼明月姐。
我真的要往裡面跑去吗?疯了吗?
双腿都发抖了。
“听说你以前好像是田径队的,应该跑得蛮快。”明月姐不知从哪裡收集来的资讯。
“十年前的事,现在拿出来也会有用?”我拿下帽子,慢慢起步。
“还有,我只是帮别人计时的!”我大叫,摆手起腿,“擦!”
向着制衣工厂跑去。
我的脚步不稳,意志不稳,不明白为什么又一次跑了起来。
下班的工人,灰头布衣的人,往我这边散去。
只有我逆着方向奔跑。
对于我这种能量不足,浑浑噩噩的人来说,本来就没有特别大的求生动力。我会怕痛,也会有恐惧,会想回避死亡,可是也仅止于此。
然而——
为何我在努力地跑着。
“先生?”管理员想拦住我。
为了救人?不,为了夺走那份礼物?不,为了完成明月姐交代的事?不,她算什么?那真正让我跑起来的,到底是……
到了制衣工厂入口,我走进去,看见出入登记簿,还有石级楼梯。
我提着黑皮箱,开始往二楼走去。
楼梯的光缐不足,总是一股阴暗。
到了。
“哮……”我喘着气,按着膝盖。
二楼,放眼看过去,就是上百张工作桌,每张桌上有一部缝纫机。
左边墙壁有一列的圆型抽气扇。
灰色扇页在转动,外面透进来的光被影子划来划去。
抽气扇下面有窗户,可以看到外面的道路和树木。
光管只亮了三根,照着左边墙壁的一张桌子,一个正在埋首工作的男人。
他就是郑爸爸——眼前唯一有色彩的人。
要不是他身上的色彩没有变过,也许,我也没法轻易分辨出来。
时间还剩下多少呢?我走上前,按照明月姐的说法,去视寻他身上的礼物。
郑爸爸身穿棕色布衬衫,没有扣颈喉钮,认真地用缝纫机工作。
我站到他面前,“你好。”
“你是?”他抬头看我。
该说什么呢?有了。
“请问是不是郑佩盈的爸爸?”我问。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我女儿出了什么事?”他紧张起来。
相隔两年,他皱纹多了,头髮稀疏了点。
希望他不要认得我。
“我是学院派来的。”我影帝上身,有礼地说,“佩盈佢过两天就会毕业,想问你有没有礼物想给佢?如果有,我们可以安排你在送礼的环节,和其他家长一起登台赠送。”
他看着我,犹疑了。
“没有,我没有礼物给她。”他继续低头工作,脚踏机板,启动缝纫机。
“没有?”我惊讶了。
“你再想一下,如果有礼物送给她的话,我们有摄影师可以帮你们拍照,留做一生纪念。”我再次尝试。
“先生,你请回吧。”他正在工作,“我没有礼物想要给她。”
他到底是有所隐瞒,还是明月姐的情报出错?
该怎么办?时间不多了。
“好吧,实不相暪。”我说,“几分钟之后,这里会……”
此时,我发现了他椅子下,有一个精美的纸袋。
郑爸爸看了我一眼,继续埋头工作。
偷?抢?不管了!我以最快的身手,去夺得纸袋,再转身跑走。
“喂!”他喝住我,站了起来。
喝声中,带着无限的情绪。
使我一下子被喝住。
真正让我停下来的,还有一点,就是纸袋是空的。
莫非……
我回头看他的工作桌,是一双女装皮革手套。
他还没完成那份礼物?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打探我送咩什么给我女儿?”他问,“说!你是不是她妈妈派来的?是不是她妈妈不想让我去阿盈的毕业礼?”
“你误会了。”我嘆息,已无办法,“事实是……我要尽快带你离开这里,这边很快就会地震。”
“满口胡言!地震?我才不会相信你。”他声缐充满力量。
我就猜到他不相信。
“再不走,就赶不及了。”我还是要说,“这间工厂会倒塌,你和我都会死在这!”
“死?哈哈,那你把纸袋还我,你自己走吧。”他完全不信。
“就当我是骗子,你就当被我骗一次,出去避一避难行不行?”我恳求。
“纸袋先还我。”他严正地说。
我走回去,把纸袋还给他。
怎料,他拿回之后,选择坐了下来,继续踏机板。
他要完成手套。
看来,我只有把缝纫机,给破坏掉了!
可惜时间已不允许我多想。
突如其来的晃动,使我有点头晕,要扶着工作桌。
有些灰洒了下来,落到郑爸爸的肩膀。
“震桌震桌……”过百张工作桌在抖动中移走。
他才醒觉过来,“真的……地震?”
地动树摇,出现极大晃动。
我望出窗外,道路上有人逃跑,又有人跌倒。
“地震一会就会完,完了就没事。”郑爸爸欺骗自己。
“轰塌塌——”眼前有工厂有支柱断开,榻了半幢下来。
我们都看呆了。
“快,下楼梯!”我拉着郑爸爸,要往楼梯口走去。
他连忙从缝纫机中取出皮革手套,塞在裤袋裡,才蹒跚行走。
工作桌一直往反方向移,我们一直走去楼梯。
“轰啵塌塌——”突然,二楼地面爆开,到不了楼梯那边。
我们马上回头跑,却一直被裂痕追着,“裂……”
大概,会死了。
双脚软了一下,却还在跑着。
“跶、跶、跶……”在这裡死掉,没有任何人,会替我难过。
“裂陷……”二楼地面一直裂开,工作桌不断往下掉,掉下去的都摔破了。
我的一生,我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去厕所!”郑爸爸拉着我喊,我也拉着他,一起逃跑。
二楼,除了一边是楼梯,另一边尽头就是厕所。
对了,我记得地震发生时,不是躲在桌子下面,就是躲在厕所。
这是正确的避难方法!
“因为他不会听你讲,结果只是你陪佢一起死。”明月姐曾说。
我们一同跑进厕所,我顺手把门关上,“啪。”
退后几步,看着裂痕并没有停止……
郑爸爸拉了我进厕格,避开了突如其来的地面断开。
“轰断——”镜子和洗手盘全都塌下去了,摔成粉碎。
天花也塌压下来,上面一黑,“轰沙——”
石灰洒落,光管断落,整排厕格要塌下去了。
我和郑爸爸互相抓住对方,精神紧绷至极。
脚下失了重。
“啊啊啊啊!”我们尖叫。
早知道这么短命,我就应该年少轻狂一点,什么都玩一下。是的,我的年少不轻狂,我的少年时代只是旁观者,是漫无目的的蚂蚁!
假如我还有……
“碰——”重摔之下,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