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摇醒的是一个男人。
微微张开眼睛,眼角都是血,来自额头流下来的血。
很昏暗。
背靠石墙,我摊坐在地上。
“年轻人,年轻人。”郑爸爸在唿唤。
“这里是?”我右手按住头部,紧皱眉头,头有点痛。
左腿动不了,右脚可以曲起。
一条电缆,漏着电,冒出电火花,“嗞哔嗞哔……”
凭一点白色电流,我看到自己的左腿被卡住,卡在瓦砾当中。
我当场醒来。
“我们被埋住了。”郑爸爸说,看看上面。
我看看上面,上面是厕所的天花。
撑着天花的是厕格的墙壁,下面是破碎的蹲厕,残留一些水。
“如果不是厕所这道墙够实净,我想我们应该一早死了。”郑爸爸说。
此时他右肩严重流血,右手动不了。
“为什么工厂会那么脆弱……但厕格的墙……却那么实净?”我问。
我发现左脚只是被卡住,没有被压住,算是大幸。
郑爸爸拾起一些碎砖头,是空心的,而厕所墙壁露出来的,却是实心砖。
“因为这几道墙是新筑的,用了实心砖。”他惨笑说,“以前去厕所在这可以看到隔壁。”
“肯定很臭。”我苦笑。
我们居然能够苦中作乐。
笑过之后。
“不好意思,年轻人……”郑爸爸愧疚,“我应该听你讲,跟你去避难。”
“说这些干嘛呢。”我惨色道,“还有,不要叫我年轻人喇,我叫何常。”
“我叫郑健。”郑爸爸说。
在瓦砾之下,他坐我的对面,我们为现在的状况,轻轻握了手。
毕竟我们还活着,单是这点就值得庆祝了。
“嗞哔嗞哔……”电缆每隔几秒,就会冒出白电火花。
突然,郑健按着自己的右肩,好像很痛。
“你没事吧?”我问,因左腿被卡住,过不了去。
他提起左掌,示意别担心。
过了一阵子,他适应了痛楚,满额是汗,尽量坐好。
我抹抹额头的血,让手都是血了。
为了支撑下去,等待救援人员出现,我们持续说话,让意识保持清醒。
“其实你是什么人?”郑健问。
“两年前,我们曾经在月台见过面。”我说,右手拾起掉在地上的帽子,给他看看。
“这顶帽……”他似曾相识。
“没错,是你的作品。”我说,戴回自己头上。
“我们曾经见过面?”他没印象。
“在你女儿要和妈妈走之前那一天,你们一起在月台卖帽,我曾经来光顾过你。”我说。
“我是有和女儿一起卖帽,但……”他犹疑一下,“不好意思,客人太多,可能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
看他尴尬的样子,我心裡掠过一丝不安。
“不要讲我了。”我说,“不如讲一下你,你这两年怎么样?”
“就在这里打打工。”郑健说,像老生常谈,“有时缝衫,有时缝一下裤,什么都有。”
“那帽子呢?”我问。
最关心的是他还有没有继续制作帽子。
“工厂有订单,就要帮手缝啰。”他说,“我就没有再弄啦,哪有那么多的时间。”
“嗞哔嗞哔……”电缆每隔几秒,就会冒出电火花。
让我看见他身上的色彩。
他的色彩,并没有因为放弃制帽而变成灰色。
“但我没放弃过制帽。”他忽然说。
这一句,唤回了我的注意。
“为什么?”我问。
“制帽,一直都在我心里面。”他说,“虽然我已经停了手,但总有一天我会和女儿一起,合力制作新的帽。”
“这一个是我的心愿。”他默默地说。
虽然我不想破坏他的愿望,但俗语说“女大十八变”,可能她走进花花世界之后,就不会再找这位爸爸了。
“你觉得有可能吗?”我问,“你不觉得这个想法……太天真吗?”
“哧——”他笑了,“是很天真。”
“我自己都不是很相信,会有那一天的出现。”他说,看看四周,“尤其是现在。”
“或者女儿毕业之后,还肯认我这个穷鬼老爸,就已经万幸。”他说。
的确,现实点来想,尝过富贵的滋味,人就回不去了。
“那你为什么……还没有放弃?”我发问,知道很冒昧,但还是要问。
他想了想,微笑。
“因为心怀希望,生活先会美好。”他说。
“车衣的工作,天天使用缝纫机,很容易会觉得无聊,因为很重复。”他分享,“即使是我,有时都会觉得赶工厂订单,不断车同一款衣服,车几百件,好无聊。”
“但凡艺术品,都是独一无二才珍贵。所以我一直想制作独一无二的帽子,那怕只是质料上的新尝试,我都觉得很过瘾。”
“不过人要生活,总要做工赚钱,做工就难以事事如意。”他说,“就算是老闆都不例外。”
“这个时候,想起女儿,想起她可能会学有所成,已经好高兴。”他说,“只要我好好工作,三餐有温饱,不用成为她的负担,等她有自己的发展。”
“那我这份工作,就有价值。”他说,“再无聊、重复的工作,都有价值。”
“然后再假如,她学有所成之后,真的回来找老爸,要一起制帽。”他已经笑不拢嘴,“到时我一定将所有经验、技巧,通通教给她。”
“你看一下我这个样子,笑得多么开心。”他笑着说,捏着自己的脸,“如果我唔是心怀希望,又怎会在艰难的日子,笑得出来?”
“所以我一直都没有放弃过,终有一日,会再次制帽。”他仍然憧憬。
电光火闪烁两下。
“你真是一位好爸爸。”我说,抚心自问,“我老爸……都唔会和我讲这些的。”
“傻啦,我也不会和我女儿讲这些话。”他摇头笑说。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郑健的裤袋,露出了女装皮革手套。
“你真的没有礼物给你女儿吗?”我问。
可是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右臂一直在流血。
看我一直望着那双手套,他就用左手抽了出来。
“你以为这对手套是礼物?”他苦笑,“过对只是老闆叫我试作的新品。”
“老闆说我能够做到好的新品,会考虑升我职,帮忙产品开发。”他说,“所以我才想赶起佢,快快的交给老闆。”
“不过现在这一间厂……”他看四周的颓垣败瓦,又不禁笑了,“他应该破产都不行了。”
“他应该比我们还惨。”我也笑了。
“我想像不到老闆听收音机,发现这间厂变了废墟的样子。”郑健笑说,“一定很好笑。”
我们都笑了。
“所以你说人生是不是很无常?”他再问,再笑。
能够在恶劣环境下,保持开朗的心境,这人真厉害。
笑出眼泪之后。
“不过讲起给女儿的毕业礼物……”他沉重起来,右臂都是血,“假如我没办法出去,我能不能够拜託你?”
“你的礼物到底是什么?”我焦急了,“你想我怎么帮你?帮你去买给她?”
“不是,不是这样。”他想着,“我虽然准备左了一个靓纸袋,但其实我都不懂买礼物,不知道现在的女孩喜欢什么东西。”
“一想到什么都有可能是,我就什么都买不下手。”他说,已逛过几次街。
“然后我想……”他样子痛苦。
“我觉得你生存下去,就是最好的礼物。”我眼湿说,“我绝对不想佩盈在毕业那天,收到爸爸的死讯,这个绝对不是一份好礼物。”
她努力了两年,准备与爸爸重逢,结果送来的是死讯?
我接受不了。
“你听我讲。”他说,“有些事……是无可避免的。”
“但有些事,能够做到多少,就多少!”他坚定地说。
电光闪了闪烁。
他眼泪盈满,很不甘心。
“那你要我,帮你做什么?”我轻声问。
“帮我带一番话给她。”他看着我,“这番话,就是老爸给她的毕业祝福,就是我给她的礼物。”
接着——
他对我说了一番,给女儿的教诲。
这份来自父亲语重心长的“教诲”,就是今天我取得的礼物。
“你真的是一位好父亲。”我热泪盈眶,止不住泪水流下。
我很感动,真的。
“好喇,到你……讲一遍给我听。”郑健说。
“不好意思,我记忆力很差。”我推却这差事。
刚才他的第一声“女儿”,我已经红了眼。
我是没有办法复述的。
“到你……讲一遍给我听。”他再说,慢慢靠在后面的墙上。
“都说了我记忆力很差。”我再说。
只见他渐渐虚弱,眼睛仍然瞧着我——看着远方的女儿。
“女儿。”郑健说,要我跟着说。
“从你小时候开始,老爸最疼爱的就是你。人人都说你像我,其实我最不想的就是你像我。”
这时——
脆弱的天花,裂痕中有水滴下来。
“嗞哔——”水滴打中电缆,冒出一下激烈的电光。
“每一年生日,你都会和我一起过。每一年生日,老爸都不知通要买什么给你做礼物,因为你好似什么都喜欢,收到小小的一杯雪糕都可以开心一天。”郑健说。
“滴、滴、滴……”落水愈来愈多,滴滴答答起来。
不会是外面在下雨吧。
“有水喝!”我兴奋说,一边伸手把电缆藏好。
然后我用手去接水,却接到了——
洒落的灰尘。
“这两年你去了读书,即使很忙,你都会写信给我,告诉我校园里的新鲜事。”郑健继续说。
“其实老爸也不是很懂,但一直为你感到骄傲。因为我的女儿,见识又多了,又有一样事件比老爸棒。现在你已经不再是,什么东西都要来问我的小女孩了,你已经独立、大个女,懂得……自己去搵答案。”他仍在念。
“郑健,唔好再讲了!”我绝望地说。
雨水加重了瓦砾堆的负担,上层沙石愈来愈重,这裡可能快要撑不住了。
假如再遇上馀震……
这裡瞬间就会崩塌。
救援人员什么时候才到?难道真的要等三天?发现我们的尸首?
此刻,我们就像破壳前的鸟,困在壳中,被捕食者找到了。
鸟爸爸和鸟妈妈能先一步回来救我们吗?
郑健被我一喝,就收了口。
“我……我都不一定能出去的。”我哽咽说。
知道最可笑是什么吗?在这种关头,我居然不知道出去之后,要去找谁的拥抱。
我好像没有必须要做的事,没有必须要见的人。
我的生命就像可有可无一样,没有价值和重要性。
我没有必须要生存下去的理由。
没有人在等我。
“对不起。”郑健说,感到很抱歉,“你也有爸爸妈妈,佢们应该都等着你今晚回去吃晚饭。”
你说……什么?
“泣……”啜泣两声,我姆指用力抹眼泪,抹完右眼,抹左眼。
水滴还在下,如雨。
“不要紧,现在只有我们俩个。”郑健安慰。
我们静静地待着,静静地缩作一团。
在灰尘和水滴的洒落之中。
雨声渐大,车窗外的景色是乌云密佈,树木都是黑色。
今天是佩盈的毕业礼,明月姐找了一辆私家车,正在载我过去。
我的手指摸着玻璃,水珠沿窗滑下。
心裡在思忆郑健给女儿的教诲。
也是给我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