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门外。
前前后后都是黑色私家车,不少富贵家长来了,都撑着灰色、黑色的伞。
家长们的名錶、珍珠鍊条、闪亮耳环,都是亮灰色的。
黑色头髮,很白的脸,富贵人家看上去都千篇一律。
没办法,这个世界只有黑白灰色。
“咔——”推开车门,我打开黑色的伞,左脚先下车。
右手戴上黑帽子,在包扎好的额头上。
左手手掌也包着绷带,这次没有提黑皮箱,只带上了最重要的礼物。
昨晚在瓦砾底下,快撑不住的时候,救援人员在明月姐的指示下找到我。
当电筒的射灯照着我的脸时,我还一度以为是天国的光辉。接着出现的是明月姐的声音,问我有没有事。
救援人员把砖石提走,按部就班地把我抬了出去。
到了外面的时候,还听到有一些民众的掌声。然而嘴唇严重干裂的我,需要的是水和食物。
这些救援人员都准备好了。
经歷三十多小时被困瓦砾堆下——
“怎样啊你,有没有拿到礼物?”明月姐问,当时躺在担架上的我。
我像个婴孩疯狂啜奶一样,狼狈地喝着瓶装水。
没有回答任何问题。
久久我才沙哑了一言,“他……怎样?”
明月姐用毛巾抹了抹我的脸,便有救护员来替我检查伤口和包扎。
额头缝了数针,左掌和左脚都有擦伤,腰背有瘀血。故此包扎额头和左手掌后,连我左脚也包扎了,藏在裤管裡面。
坐了四小时车,我来到学院的门前,门口挂着“第三届毕业礼”的横额。
我像个绅士一样,穿着新的復古间条西装,撑着黑伞,融入数十人当中。
明月姐仍然是记者打扮,她是彩色的,这毫无疑问。
她没有说话,没有指引,就是在我附近。
我没有理会她,把专注力放在要做的事情上。
毕业礼在一个小礼堂上举行,台上有老师发言,有歌唱班学生出来唱歌,再颁发优秀学生奖。
这时佩盈出来了,站在台下,跟将会得奖的同学一起。
她的样子就跟我看的黑白照片一样,少了两分稚气,多了两分修养。
头髮长了两吋,她头髮搭着肩膀,耳鬓以外,头髮都束到后面去。她青春的脸,比以前白了点,也清秀了。
她在等待领奖的台下,看看观众。
观众席只有几排椅子,家长也就几十人,两眼就可以看完。
有中年女人和富贵男人在对佩盈招手, 应该是佩盈的亲生妈和继父吧。
佩盈微笑,对他们招了手,但眼睛还在寻找。
掂起脚,她在看,直至台上喊了她的名字。
“下一位,郑佩盈同学。”
她才慢慢走到台上,握手,接过小奖状。
拍照的时候,她只露出失望的笑。
这一刻,她心裡肯定在想,“老豆係边?老豆点解唔黎?”
“啪啪啪啪……”台下掌声什么的,对她来说,从来都不是自己要听。
这时,如果她的爸爸在,该有多好?
拍照之后,她站在台上,发了一下呆,才慢慢被请下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也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时机。
她回到同学身边,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拥有着现场唯一的色彩。
外面的雨,渐渐收起,天空再次放晴。
从窗外映进来的光,打在她的侧脸上,像是为她打气。
各大小的奖项颁发完毕,老师在最后的训话和祝颁之后,邀请我们到外面的草地上合照。
走到外面,踏在灰色草地。
家长们纷纷送上礼物,有很多花束,捧到学生的手裡。
此刻的佩盈也不例外,她收到妈妈的花束,也跟家人拥抱了一下。
可是她的眼睛还在搜索着四周,每次有人从校门口进来,她都会留意。
在班级合照之后,有一位戴圆框眼镜、扎着长辫子的女同学,要找佩盈合影。
她们两人就在摄影师的帮助下,拍了一张照片。
——就是明月姐给我看的那张。
我看着明月姐,明月姐看着那位摄影师。
然后她拍我背,叫我上,“到你喇。”
“到我喇?到我拍照?”我问。
“你不是要找她吗?”明月姐问,“将那一份礼物给她。”
这时佩盈的妈妈和继父都走开了,跟其他师生、家长打交道。
“小丽,一会再找你。”佩盈道别,离开了班上同学。
“好丫。”小丽回答,捧花去找其他人。
佩盈走到偏僻的地方,把小奖状按在胸前。
我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
慢慢地她眼红了,小指尖轻拭多馀的泪——
我于心不忍,决定开口叫,“郑佩盈!”
佩盈疑惑地转身,看着不远的我。
我上前,要来她的身前。
她不想被人看到哭脸,想要快速离开。
“你爸爸,叫我来找你。”我说。
她才停下来,转身看我。
对她来说,我是两年没见的人。对我而言,只是三天。
在这种时间差下,她能认出我吗?
我是何常,你认得我吗?我很想这样开口。
佩盈双目湛湛,正在等待。
她穿着白衬衫、灰色格子裙、白袜子和运动鞋,长得亭亭玉立。
一步一步,我来到她面前,看着她。
果然,更美了。
只是今天,我是带着使命而来的。
“你说,你是我爸爸……”佩盈开口,按着胸前的小奖状。
“两天前,你以前住的地方,发生了一场地震。”我皱眉头,苦恼尽在心头。
“我知道……我听到收音机讲,爸爸上班的那一间工厂冧了。”佩盈说,有点情绪,“收音机说在放工时间之后才地震,死伤比预期少,但未知具体伤亡数字。爸爸答应了我说今天一定会来,佢没有来的话……是不是就……”
“你爸爸一向很勤力,那天……他有加班。”我遗憾地说。
“我去找他,结果和他一起遭遇地震。”我说,用包绷带的左手,拿下帽子,露出左手和额头的包扎,“在瓦砾堆下面,我和佢一起度过了一段时间。”
“不过我受的是轻伤,他……不同。”我面露难色,再次戴上帽子。
“一开始,佢已经不停失血。”我想详细说明,眼睛不知道望哪裡,总是有泪。
“佢是不是不会来?”佩盈突然问。
我闭眼,点头,“佢来不了。”
“那我去找他!”佩盈硬朗地说。
“哪怕他已经……面目全非?”我立即问。
“没错。”她说。
说罢,她掠过了我,往校门走去。
我的礼物还没有给她,我背了很久的话,还没说出口。
我想叫住她,可是她已走到草地的人群中,还被妈妈和继父发现。
“佩盈,过黎丫,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妈妈招手,旁边是一位英伟的叔叔,像个创业家似的。
佩盈听见了,在校门前停了步。
我慢慢走近,站在她的身旁。
“我有车,可以载你去。”我说,“但你要先和你妈妈说一声,免得你失了踪,她跑去报警。”
然后佩盈向妈妈走去。
明月姐一身记者装扮,穿卡其色长裤,还戴了一副银框眼镜。
“你什么时候买了眼镜?有度数的吗?”我问。
“没度数,昨天逛街买的。”明月姐回答,又问,“你的那份礼物怎样了?”
“还在我身上。”我摸着裤袋。
在昏暗的环境下,我用脚勾了郑健的女装皮革手套过来,心想他不行了的话,我要带一份遗物过去。
“你偷了护士缝针用的缐,在车里那么辛苦缝这一对手套,都不送给她?”明月姐问,“还是,佢根本不认得你?”
“我不想,和你说话。”我说完,便走向佩盈,听听母女的对话。
踏着灰色草地,鞋子一步,一步,走近佩盈的身后。
最后,停在她的影子前。
“佩盈你在讲什么?”妈妈意想不到,激动了一下,耳珠的吊坠耳环摇了摇。
“我说,我要去找爸爸。”佩盈说,硬了心肠,“现在就去。”
“我们准备了一个毕业派对,给你同班同学,你不来,会很扫兴。”创业家叔叔礼貌地说。
“我们的家事,不关你事。”佩盈指骂。
“谁教你那么没礼貌?”继父严肃地说,终于说话了。
佩盈默不作声。
看着三个长辈,去逼一个十八岁的佩盈——
“你是不是不乖了?”妈妈问,要抓佩盈的手。
佩盈一手甩开,“视乎什么叫做『乖』。”
“是不是学院教到你这么坏的?”继父生气,看看四周。
“今天我毕业喇。”佩盈说,盯着继父、亲母,“今天,我毕业喇。”
“读了两年,今天我毕业喇。”佩盈吸一下新鲜空气,舒畅一下。
含泪微笑,泛起小酒窝。
今天,她从学院毕业,也从乖女毕业了。
我站在她影子之外,到底看了什么?我是看到一个迟来的青春期,一个顶撞家长的叛逆少女吗?
还是看到一个少女,作出了命运的选择?
她的影子慢慢覆盖了我的鞋。
“走吧。”她说。
便错过了我,走去校门。
本来我还以为需要帮忙,结果,却是这样。
我不禁微笑。
微风吹过,我按着头上的黑帽子。
接着我比她更快,去到私家车前。
明月姐开门,坐到驾驶座。
我准备开前面的车门,却开不了。
“后面啊,醒目仔。”明月姐单眼,用姆指指着后座。
“咔——”我开了后座的车门,用手护头,让佩盈进去。
看着她的妈妈追出来。
我也挤进车裡,顺手关上车门,“合——”
“开车。”我和佩盈一起说。
“我不是司机。”明月姐回头吐槽,戴上安全带。
私家车一退,一转,进入马路中。
不久,就进入了公路,开始了全速前进。
明月姐在前面驾驶,偶尔会从后视镜看我们。
风景仍然是满天乌云、不停倒退的黑色树木和路牌。
只是我的旁边,多了一个佩盈。
她静默看着窗外,我不时看着她。
这个彩色的少女,我越看越觉得吸引。
在长途的车程中,面向车窗,她无声地忍过泪,学会了坚强。
我想起郑健想给女儿的一句:“今天是你的毕业礼,但人生的课还没完。”
私家车驶到有树荫的一段公路,佩盈睡着了,手上仍然拿着小奖状。
我的肩膀已经准备好,很可靠的。
结果等了很久,她还是没有靠下来,我不知不觉跟着睡了。
数小时后,她从熟睡中醒来,是从我的肩膀醒来的。
我揉额头,让自己醒醒。
私家车停在医院前方,明月姐叫醒我们。
“你们就精神啦,睡得那么好。我……我,呵……欠。”明月姐打个大呵欠。
“为什么要来医院?”佩盈问,顾不了仪容。
“小姐,探病当然要来医院。”明月姐说,看看手錶,“不过探病时间只剩下三分钟。”
她再回头看我们,“你们可能要跑。”
佩盈一脸不惑地看着我。
“我说他今天来不了,没说他死了。”我说。
“还有两分半钟。”明月姐说。
于是,我和佩盈再一次,跑了起来。
从马路跑向医院。
这时候,她问了一个问题,“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