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白色医院很宏大,正门是玻璃门。
经过几步的马路,我跑到了门前,耳朵听到了她的问题。
“我们以前是不是有见过面?”佩盈刚才问。
“这个问题,等我们探完病再讲。”我说。
如今当务之急,是去探望她的爸爸。
我们走到柜台,查询了伤者的房间编号。
这间医院集合了大部分的地震伤者,让医生和护士能集中处理。
由于床位不足,有部分伤者躺在手推床上,有些只能躺在铺了绵被的地上。
“二楼。”我们得到回答,马上奔向楼梯。
“跶、跶、跶、跶……”西裤皮鞋,白袜运动鞋。
我和佩盈到了二楼,出现左、中、右三条走廊。
“这边!”佩盈抓住我的衣袖,往左边的走廊跑去。
挂在墙上的时钟,快将六点,时间尚馀一分钟。
护士本想拦住我们,看了看时钟,便沉住了气。
然后她就拿着文件走开了。
“207室。”佩盈发现了。
我们一起走进去,裡面左边八张床,右边八张床。
终于在右边最尽头,窗前的床,找到了郑健。
“咝……”拉开白色布帘,我拉的。
佩盈一动不动,只是看着。
医疗仪器在输送营养液,维持郑爸爸的生命。
戴氧气罩的他,仍在昏迷阶段。
他躺在床上,被子只盖到胸口。
佩盈上前,替爸爸盖好被子。右手,仍然拿着小奖状。
她眼睛有泪,抿着嘴,双臂有点抖。
时间不够,我先出去拦住护士,让她跟他相处久一点。
到了外面,我跳一下,取了时钟下来。
当走一圈的护士,再回来时。
“探病时间到了。”护士对我说,想请我离开。
我装无知,要她看看时钟。
“五点?”她奇怪了。时钟的分针指着12,但时针指着5。
接着护士晃头一下,走去巡巡其他时钟,离开了。
过了几分钟,我想护士应该快派人来捉我了,便去看看佩盈。
来到白色布帘那边——
佩盈持笔,正在小奖状上写字。
我不知道她在写什么。
直至,她把小奖状立起来,放在床头柜上。
佩盈的样子很满足,像是完成了交代。
她大字写着:
爸爸,早日康復!!
旁边印刷着----
优秀学生奖 得主:郑佩盈
我不自觉泪目,慢慢到走廊把时钟调回正确的时间,再跳上去把时钟放好。
说实话,我受到一点冲击,被她在小奖状写字的行为。
等佩盈出来后,我们离开医院。
护士看着我们两人离开,抱着文件,没说什么。
到了医院外面,轻风扑面。
抬头望去,半边灰色的天,吹散成弯月形的云层。
车辆往左的,往右的,在马路上不停交错。
明月姐正在私家车上,后仰着睡觉。
我理所当然地走向私家车,佩盈却在我伸手向车门时停步。
“谢谢你今天来毕业礼,将爸爸的信息说给我听,还送我来医院。”佩盈有礼地说。
我没有回头。
“不过之后我要回旧屋,拿衣服,明天给爸爸换上。”她说,“未必可以,和你们同路。”
“咔——”我伸手,拉开车门。
明月姐甦醒,只是眼睛半张。
我站到门旁,让佩盈上车。
“继续打扰你们,会不会不是那么好?”她问,看看方向,“我自己可以走路回去,走半个钟左右。”
两年前的她也是这样,不太接受我的帮助。
我一时没有看她,然后看着她。
“我顺路。”我说。
这时有穿制服的人来敲车窗,说这位置不可以泊车。
明月姐微笑点头,直至那人转身,才比中指。
然后她不耐烦地望着我们。
震动……
私家车再次开出,后座再次坐着两人——我和佩盈。
路上愈来愈暗,突然亮起白光的街灯,才正常一点。
我坐在左边,佩盈坐在右边。
车窗每两秒一黑,每两秒一黑,都是街灯的影子。
灰色的街道,灰脸的路人。
入夜了,出现一些倒塌的建筑物。
还有一些没有倒塌的,已被胶带围住了,标示着“禁止进入”。这些危楼的墙身,都暴露了大条的裂缝。
佩盈看着右边的窗外,用手触窗。
她愈来愈不安,又看着我,以及左边的窗外。
“好喇,我地已经进入受地震影响区域。”明月姐驾驶着。
我们进入“轻灾区”范围。
“前面,那一边就是。”佩盈教导明月姐。
明月姐含笑,乖乖听从佩盈的指示。
快将到达的时候,明月姐刻意把车速减慢,让我们看到……
一排的骑楼,倒塌了两幢。
其他都被“禁止进入”的胶带封锁了。
——包括佩盈和爸爸的旧居。
“怎么办?”她落幕地看着,被车子慢慢载离。
“小姐,你可能无家可归。”明月姐说,道出了事实。
“现在你没人没物,身上又什么行李都没有带。”明月姐驾驶着,“用不用教你坐车回家?”
明月姐指的是回去亲妈那裡。
“停车。”佩盈开口,踌躇中下了决心。
明月姐紧急停车后,佩盈开车门,下了车。
“今天行感谢你们。但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一次!”她说,顺手关门。
“合——”
然后她朝着旧居走去。
看着佩盈的背影,我的动作也是毫不犹疑。
“咔——”开车门,准备下车。
“等等!”明月姐喊停,俯身从副驾驶座找东西,“吃完饭再去不行是不是?一定要那么急吗。”
取出一个破损的黑皮箱。
是她从瓦砾堆中找回的吧。
“你会用到它。”她说,便递给我。
我接过,是抱住。
“谢谢。”我道谢,把车门关上。
佩盈趁没人注意,潜入到楼梯的位置,再摸黑上二楼。
这裡似乎停电了。
我猜——
附近被封锁的危楼,皆没有电力供应。
趁没人注意,我拨开胶带,快步走到楼梯口。
对我来说,上次来这裡至今,才过了几天。
戴着帽子,提着皮箱的我,再一次踏上楼梯。
走着,有家居杂物阻塞楼梯,佩盈被拦住了。
我再一次,来到佩盈的身边。
而她,却是两年没回来了。
“为什么你?”佩盈问。
我把黑皮箱交给她,让她拿着。
她接过之后——
我脱下西装外套,解开袖口,抽起衣袖。
准备搬杂物。
墙壁有一道裂缝,有光缐透进来。
佩盈抱着黑皮箱,默默看着我。
“啊!”我咬牙用力,把中间的破椅撑在肩上,承托上面的重压。
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起,变成了勇士。
安全?绝对不安全吧。
我也绝对没信心,在两次大楼倒塌中奇蹟生还。
“快。”我吐一字。
随即,佩盈搬开下面的杂物,提着黑皮箱,窜了进去。
弯身的我,慢慢进去,再一口气卸下来。
把杂物推散到下面的楼梯去。
“破、碰、破、碰……”产生了巨响和灰尘。
右手拾起西装外套,继续往上走去。
二楼似乎比较安全。
等着我的,是佩盈。
“我记得喇,你叫何常。”她眼泪打转。
“我何尝唔想成为一个伟大舞蹈家,的何尝,的同音字——何常。”她说。
二楼,家门已开,裡面完好无损。
我走到她身前,接过黑皮箱。
“都说你应付不了。”我说,“你看看你——”
当日在月台,尾班车上。
火车愈来愈快,快将离开月台。
“明天即使你要跟妈妈走,你都一定……应付的了。”我奔跑着说,“你要相信……自己。”
眼前——
佩盈流泪,手背掩嘴,难掩心中的激动。
事隔两年,她终于再次回到家门前。
“还不进去?”我轻声问。
先一步踏进去。
眼睛湿了。
我何尝不是心情激动?
这间屋表面上没有损坏,但柜裡的东西,都掉到地上,十分凌乱。
我和佩盈分工合作,她先把爸爸的衣服取出来,放进一个大袋子裡。
我负责打扫,把碎掉的杯子、碟子清理好,把完好的东西放回原处。
一小时后。
左手掌的绷带松了,血迹班班。佩盈把大袋先放下,过来看看我的伤口。
她说虽然是皮外伤,但也不能轻视。
然后重新替我包扎。
“谢谢。”我说。
此时,工作都完成得七七八八。
我们坐在客厅的墙边,靠着墙壁坐下,休息一下。
我坐左边,她坐右边,背后是透着光的窗。
我很好奇她这两年发生了什么事,便问起她在学院的生活。
佩盈把学院的事,说得有声有色,有什么活动之类都说一遍。
“在毕业礼看见到你的班级,都有好多男同学……”我有点吞吐,不知看哪裡,“那有没有男生追求你?”
没想到,我居然会带出这个话题。
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在意。问完之后,身上有一种感觉……
就好像,我在期待她会回答“没有”一样,或者“有啊,但我拒绝了”一样。
“怎么讲呢?”佩盈摸着下巴,仔细思索。
莫非……
“我班的男同学很爱耍白痴,整天整蛊别人。”她说,举例,“明明站在我左边,又要拍我右边膊头,害我以为有人找我。”
哗,原来不同学校都有这一招。
“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我问。
“你为什么想知道,我有没有喜欢的人?”她看着我。
我竟然答不出来。
“难道你……”她以可疑的眼神看我。
“因为……”我坐立难安,“你爸爸和我讲过,不想你那么早谈恋爱,所以我帮他问一下。”
结果我答对了,也答错了。
“没错,爸爸都有和我讲过,要小心点口花花的男生。”佩盈回想,“还叫我用心,专心读书先,别想谈恋爱的事。”
“所以我没有注意有没有男同学喜欢我。”她说,“因为我的心思不在那里。”
“将来,我可能会继续读上去。”她说,“不过首先要应付好入学考试这一关。”
她娓娓道来,把想考上国家美术学院的愿望告诉我。
我就明白,她眼中没有谈恋爱的准备。
“不过,我现在离开了我妈妈,就算考到,都要解决学费的问题。”佩盈苦恼。
“你想得太长远。”我说,“你今晚住在哪也是一个问题。”
目前这间屋,断水断电,又是危楼,不可能在这裡住下。
“你和司机姐姐……今晚会住哪边?”她问,有点不好意思。
“想怎样,你想要跟着我们俩一起住吗?”我开玩笑。
“我也知道有点打扰你们了……”她尴尬地说,“算啦当我没讲过。”
“其实我也不知道今晚住哪,可能要等等问她才知道。”我有点尴尬,“还有,她叫明月姐。”
街灯的光从窗口进来,照在天花上。
有私家车驶过,天花会有白光掠过,一秒才回復。
我们聊了一会儿,她也很好奇我这两年的去向。
“对了,你这两年过得还好吗?怎么又回来了?”佩盈托头,望着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脸,不忍心说谎。
所以这一次说谎,这一次演出,是我很不忍心的一次。
“我在一间猎头公司工作,专门帮不同的公司……找人才。”我开始瞎编。
把见客要穿西装,要培养眼光,懂得看人,分辨是不是人才,之类云云,说得头头是道。
实际上,我才没有这些经验。
结果她站起来说——
“那你觉得我是不是一个人才?”佩盈调皮地在我面前转了一圈。
“不是。”我秒答,眼睛在重播。
在黑白的背景裡,有色彩的她,为我转了一圈。
“真的不是?”她露出笑容。
“不是。”我不看她,眼睛连续重播。
“那算了。”她气馁了,坐回我的右边。
稍作休息,我再次望向右边。
“不如你再,多看一遍?”佩盈笑说。
我看着她,她比起两年前,真的多了几分魅力——
眼睛湛湛有神,明净清澈,还有甜美的小嘴。
更不要说皮肤白了,头髮稍微长了。
天花光了光,肯定是有车驶过。
“你好烦。”我说。
“那你介意给我看一下个箱子裏面吗,是不是有好很人才的资料?”她好奇,随手就拉了黑皮箱过来。
我也不知道裡面有什么。
只知道是明月姐塞给我的。
“等等。”我想阻止。
“咔、咔——”但她已经打开了,双手把上层推高。
破破损损的黑皮箱,裡面放了我的替换衣服。
这些都跟上次一样。
“为什么?”佩盈伸手取一件东西。
这是比拳头大的钱袋,是她两年前找钱给我时,放着九十九块五毛的钱袋。
她拿在手裡,以绝对不会认错的眼神。
“你一直带着它?”佩盈看着我。
她的小指头,灵活地打开来看,接着低头数了一数,是九十九块五毛。
一毛都没有减少。
“你为什么没有用?”她不解地看着我。
我百口莫辩。
“我一直留住,是因为……”我也看着她。
嚥下口水。
要怎么回答,才能化解这个局面?
“因为它很重要!”我说,“它提醒我做人要好像你一样,不可以贪小便宜。”
“你说过,你爸爸教你『人穷志不穷』,最重要是自己看不看得起自己。”我一口气说,“这句话,我感受很深。但我又怕,我会不记得。所以带着它,提醒自己。”
听了我一番说话。
佩盈把钱袋放回原处,默默地把皮箱关上。
“其实,我爸爸还教过,当有一个男孩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就表示他喜欢你。”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