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佩盈在街上,一人拿一个烤番薯。
“好吃?”我咬一角,手肘还有一袋。
“好吃。”她早咬了,呵呵口中热气。
目前我正替她背着大袋子,向医院进发。
途中,我们经过一间新的戏院。
“尤多利戏院。”佩盈停下来仰望。
看她好像很有兴趣,便想起以前卖帽子的她,没有看过电影。
我也没看过这裡的电影,也有点好奇。
“这两年,你有没有看过影画戏?”我问。
佩盈看着电影海报,慢慢摇头。
以她的性格,想必除了上学和回家,其他地方都不会去吧。
“那不如,就今晚?”我主动说。
“今晚?”佩盈问。
“六点钟,探完病之后。”我说,搔搔头,“反正……会路过。”
“好啊。”佩盈说,有点雀跃,“我想看很久了。”
她笑着答应了。
我们也选定了要看的戏。
走着,我们来到白色医院。
可是门前,站了一个见过的人。
她是戴着圆框眼镜,扎了下孖辫的女生。其衣着比较保守,格子裙下是白袜和皮鞋,很有书生的味道。
她是佩盈的同学,两人曾在毕业礼合照。
——小丽。
“小丽?你怎么来了?”佩盈上前问。
小丽看着佩盈,有点不知道怎样开口。
“为什么你要离开家庭?”小丽开口。
“你知不知道,你爸你妈都很生气?”小丽再说。
佩盈没有回话。
“回家吧,好不好?”小丽说,伸手去碰。
佩盈缩了手。
“是不是我妈叫你过来?叫你劝我回去?”佩盈问。
“是。”小丽说,“那天你走了之后,你家人办的毕业派对变得很尴尬。”
“我不想知道这些。”佩盈冷淡,“我只知道,我爸爸还在里面昏迷,需要我去照顾。”
“在爸爸醒来之前,我哪里都不会去。”佩盈直言。
“跟我回去,见你妈妈。”小丽说,“接你的车就在附近。”
“为什么你要逼我回去,是不是我家庭给了什么好处?”佩盈敌意已起。
小丽委屈起来,情绪压抑。
久久她才开口——
“国家美术学院,是我们的目标。”小丽说,“你家庭人脉广,可以找到『推荐人』保送入学。”
“你妈答应我,只要我能带你回家,我就可以得到推荐,不用考入学试。”小丽说,“你知不知道……那个试题有多难?每年收生人数有多少?这个机会有多珍贵?”
“所以……”小丽无奈。
“所以你就要代她来这里,逼我回去。”佩盈替她说完,忿然地说,“但不好意思……”
“难道你想放弃?”小丽质问,“放弃自己的目标?为了……照顾你爸爸?”
佩盈最生气的,就是有人认为她父亲是负累。
“就算今天我劝不到你,明天我还是会来。明天唔行,后天我也会再来!”小丽坚持。
这时——
我站到灰色人和彩色人的中间——小丽和佩盈的中间。
“不如由我来处理。”我戴好黑帽子。
“你是?”小丽看着我。
接着我把剩下的一袋烤番薯,交到佩盈手上。
“应该够你中午吃。”我说,再把大袋子斜挂在她颈上。
“你想做什么?”佩盈问。
要帮她解决这个问题,最直接的方法,不是赶走小丽。
而是解决背后的根源。
“六点前,我会回来。”我对佩盈承诺,“我们今晚还要看戏,对不对?”
“你要去哪?”佩盈担心。
“我要去见你妈妈,帮你讲清楚。”我说,看看医院,“你先上去照顾老豆。”
然后转身,面对小丽。
“带我上车,我代她回去。”
虽然不情愿,但小丽也别无法子。
便带走了我。
临别前,我回头看一眼佩盈。
她以不捨的眼神看我。
不知怎的,心裡感到一丝高兴。
我上了贵气的私家车,在后座上戴好安全带。
右边是小丽,一个灰色的书卷气女生。
司机确认后,私家车开出,离开这区,往佩盈的家前进。
当私家车驶入高速公路——
“你是谁?你和佩盈是什么关係?你见到她妈妈,想讲什么?”小丽有点紧张。
“我叫何常,是佩盈的朋友。”我答。
三小时的车程后,大宅的铁闸门开了,私家车驶进去。
“咔——”我下车时,迎接我的,是十二点的阳光。
把帽子戴在头上。
尽管阳光有多勐烈,也没有把四周照得多色彩亮丽。
再华丽的地方。
依旧是黑白灰的世界。
小丽在屋门外面,敲了敲木门。
有人来开门之后,把我们引领进去。
我才踏进去,就看到穿黑色旗袍的妇人,正从楼梯下来。
她扶着围栏下来时,本是喜悦,继而失望,又想起曾见过我。
“你是……接走我佩盈的人?”女人说。
我佩盈?
其实来的时候,我就猜到,可能无法沟通。
结果真的如此。
我对她表明了来意,希望她体谅和尊重佩盈的决定。
可是她听不进去,还说是我教坏了她的女儿。
她说会安排最好的前途给女儿,也会提供最好的学习环境。
更重要的是人脉和金钱。
我也设想过,假如出现“据理力争”失败,也无法“动之以情”的状况,我就当是来见识一下这个家吧。
这个家庭环境,确实很有趣,应该也是很多人羡慕的家境。
可是我居然没有半分羡慕,还觉得,是一种负担。
我的家很平凡,没有这么好的条件去成就我。不过我没什么想做的事,所以也无所谓。
只是看见别人有想做的事,我也想支持一下。
支持一下佩盈,以她最渴望的方式,去完成她的目标。
毕竟自己努力完成的作业,跟别人帮你写的作业,即使分数相同,意义也是大不同。
见家长结束后,我被请出大宅。
小丽也被警告,要马上说服佩盈回来,否则推荐一事就会作罢。
我跟她一起离开大宅,她是十分的懊恼。
司机下班了,我们没有车可以坐。
“小丽。”我说,“可不可以倾两句?”
“你还想怎样?”小丽问,停下脚步。
她的手,捏住辫子尾。
“我想问,如果没了推荐,你会?”我问。
“我?”小丽生气,渐渐脸如死灰。她本来就是灰色的脸,如今更加难看了。
“冇了推荐,就只能够去参加入学试。”她说,“但……”
“真的有那么困难,难到你连尝试都不想尝试?”我问,“宁愿用『走后门』的方式?”
“你不会明白的。”她想打发我。
看她回避的样子。
我站到她面前,阻住了她。
“那你讲到我明白为止。”我不放过她。
“既然你想知道,那我就说给你听。”小丽看着我。
“我家人,很希望我读好书,我好需要一个入学的机会。”她说,“但我可能,连参考书都买不起,怎么去准备入学试?你要知道,入学试面对的是,全国对美术有兴趣、有资质的学生!”
“一直以黎,只要跟住佩盈,就可以借用她的书本,共用温习室。”她没志气地说,“一切都事半功倍。”
“现在,摆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推荐的机会,你知不知道有多难得?”她说。
说完之后,她眼泛泪光,托一托圆框眼镜,只看别处。
我也明白到,在这个时代,能够读书的人仍是少数,都是精英的专利。
我在意的,还有一点。
“小丽,你是不是一直都帮佩盈妈妈,看着佩盈?”我问。
她不回答我,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佩盈曾经和我讲过一句话,人穷志不穷。”我说,“人穷,富人看唔起你。志穷,穷人都会看不起你。”
“而最重要的是,自己看不看得起自己。”我说。
“你现在看不看得起自己?”我问。
“你家人想你把书读好,应该是想你做一个『出息』的人。”我说,“如果你习惯了卑躬屈膝,习惯了攀附权贵、用言听计从来换取一切。”
“当学生已经是这样了,那你将来出社会工作的时候,难道为了升职,又天天……找人攀附?”
“那你的实力,什么时候才拿出来用?”我问,“什么时候才可以靠自己解决问题?”
“什么时候才可以——”我不忍心地说,放下声气,“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
鸟儿在空中飞过,以自由自在的身姿。
她流下泪来,眼睛贬下泪滴——
用手抹眼泪,托起了圆框眼镜。
我从西装胸袋裡掏出钱包,数了数。
“带我去一个地方。”我说,把钱包收回西装裡。
“去……哪?”她问。
我上前,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
下午六点,忙碌的我准时回到医院。
郑健的病床前。
佩盈一直陪着她的爸爸,垃圾桶满是烤番薯皮。
“结果如何?”她看到我就问。
“我买了一些东西给你。”我说,抱着一个纸袋。
我放下纸袋,在她位置的地上。
满满的参考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