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院出来之后,我问佩盈,要我陪她去什么地方。
她说我们先去租两部自行车。
临时租了两部自行车后,她说要回旧屋取一件物品。
我们踏着自行车,车头有篮子那种,黑色车身,后有座位。
踏了一段时间。
“停……”她停在楼下,要我看守自行车,说自己上去拿就可以。
回到危险的旧屋,让人担心,幸好她几分钟就下来了。
她穿了灰色运动衣裤和白色运动鞋。
手上拿着一本笔记簿,封面写着“日记”。
“你以前的日记?”我问。
佩盈交给我,露出了酒窝。
我低头翻开。
“偷看者死”——第一页写道。
“不是我写的。”她笑着说,“是我以前卖完帽,回家的时候捡到的。”
“今天,我想把这本日记还给主人。”她说。
“你看这内容了吗?”我问。
佩盈兴奋地点头,毫不怕死。
我再低头看,字体很像小学生。
“你知道主人是谁?”我好奇,看佩盈一眼。
“不知道。”她说,“但我有头绪。”
我随意打开一页——
没有年份的7月18日:
今天,别人都嘲笑我的头髮不好看。
我明明已经戴上了妈妈的髮夹。
没有年份的7月19日:
爸爸买了一个冰箱回来,我们以后可以自己冰“冰棍”了。
好期待明天。
没有年份的7月20日:
自己冰的冰棍,一点都不好吃!
看到这裡,我笑了。
“那边好像有烤番薯卖。”佩盈说,“肚子饿了,不如买完再看?”
接着我和佩盈跨上自行车,前去热闹的地方,买了一袋烤番薯和瓶装水。
两部自行车一前一后,靠着墙壁——
我们靠着自行车,边吃边看。
佩盈在左边,她翻到其中有提示的几页,指给我看。
没有年份的9月19日:
爸爸在种田,每天都种田。
然后翻到11月1日:
秋天过去了,爸爸说今年的收成不好,我们要省着花。
我随手翻到12月23日:
寒冬到了,听说有一种节日叫圣诞节,但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是圣诞节。
平安夜,就是最平安的日子吗?
没有年份的12月30日:
天气很冷,没有人出来玩,我只能跟旺财玩。
没有年份的1月12日:
旺财生病了,可是大人都不理牠。
没有年份的1月15日:
旺财死了,呜呜,我很难过。我求爸爸不要带走牠。
没有年份的1月17日:
在我家后方的大树,旺财最喜欢一边等我一边撒尿的位置,我立了一个木碑。
写上了“爱犬旺财之墓”。
妈妈称赞似模似样。
爸爸说小题大做。
看到这裡,我暂时合起了日记。
“会戴妈妈的髮夹,应该是女孩子。”我分析。
“爸爸是农夫,佢们应该住在农田附近。”佩盈想着说,“附近有农田的地方,我只想到一个地方。”
“不过有点偏僻,踩单车都可能要两个钟头先去到。”她说。
“不要紧,最多带多两条番薯,中途吃。”我说,看着合上的日记,“然后我地就找一下,在哪一棵大树下面,有『旺财之墓』。”
“旺财之墓前面,就是主人的家!”佩盈说下去。
“没错!”我同意。
我把日记夹在腋下,专心吃完手上的烤番薯。
“我在街头检到这一本日记已经很久了。”她抒发地说,“一直想还,但一直没有机会。”
“何况,都不确定日记主人是不是真的在那边。”她说。
我咬一口番薯。
“昨晚我就在想,有什麼地方可以带你去。突然给自行車吓了一吓,我就觉得,不如找一个远点的地方!踩著自行车去一次。当散散心也好。”她说。
每天在医院照顾昏迷的爸爸,又脱离了亲妈的家,她心情肯定很沉重。
加上前途未知,居无定所……
“好,那別讲那么多了。”我咀嚼着,收拾番薯皮,“快出发吧。”
“等等。”她说。
忽然伸手来我的嘴角,抹走剩下的番薯。
“谢……谢。”我有点不习惯。
把黑帽子、日记、烤番薯收在车篮子,准备出发时,她又在车上叫停。
“这边才对丫。”佩盈双手在掉头,往相反的方向。
“OK。”我掉头。
天空,晒下白光。
两人踏自行车驶过那“危险”警告的小木桥,绝尘而去。
两旁是灰草丛和灰树林。
我握着手柄,双**替地踩着脚踏。
佩盈在右边,也是轮流地踩脚踏。
迎着风,我们的头髮都扬起了,脸上始终挂着笑容。
无论最后有没有找到日记的主人。
我也感谢明月姐,是她逼我去做一件不敢做的事,才有这次出游。
这也是明月姐的计划之一吗?还是属于她不知道的意外?
不管了。
“冲啊!”我加速了。
可是,路并非一直平坦。
前方有倒树栏路,明显是受地震的影响。
多少天了?为什么没有人清理?
我们踏着自行车,绕到树林中,避过路上的倒树。
然后回到路上,继续前进。
“前面。”佩盈在分路时指示,又继续前进。
路很单纯,大多数时候沿着路前进就可以。
累了,就在树荫下休息。
自行车靠着树,一前一后。
我喝一口水,她喝一口水,又不自觉读起日记。
没有年份的2月18日:
新年也没有新衣服,那什么时候才有新衣服?
明明其他人都有。
我翻后很多页的3月6日:
我不喜欢数学,不喜欢计算,不喜欢要填答案的_______。
紧接着的3月7日:
今天对一个伯伯说了我不喜欢数学的事,他说他也不喜欢。
我终于找到不喜欢数学的人了!
可是他后来的话很奇怪,说什么……
“少就是多”。
我问佩盈,“你係几多年前执到架?”
“三年前。”佩盈的口离开水樽。
“如果三年前写日记的人,是一个小朋友,现在的年记应该不会很大。”我猜,“最多十一、十二岁。”
“嗯,没错。”佩盈点点头,扭好水樽盖。
休息过后,我们再次跨上自行车。
急不及待出发。
沿路上发现地面有不少裂缝,也有塌树的情况。
一般的车辆肯定无法通过。
“如果我们今天不是踩自行车,恐怕也去不了那么远。”我握着手把,谨慎起来。
“是啊。”佩盈的样子有点不安。
越往前进,路况就越糟糕。
这难免让人担心,引人猜想前面会不会有严重事故,而没有人知道。
“别胡思乱想。”我安抚,继续踏着脚踏。
终于我们到了一条偏僻的农村。
在村外——
我们下了车,双手扶自行车。
农村是正方形的,房屋一间一间排列在外围,围成正方形,裡面是一块块正方形的农田。
农田还好,很整齐,没有受到太大破坏。
“何常……”佩盈目睹着。
可是有数间房屋倒塌,有的整间倒塌了,有的只是屋顶塌了。
但没有经过救援的迹象。
“连车都进不来,怎会有人救援。”我碎碎念。
农村的民房只有一层,不像城裡的大厦。
倒塌的影响,只会害了裡面的一家人,而不会波及其他人。
我们推车前进,不久又跨上自行车,往倒塌的房屋踏进。
几乎每间房屋后面都有大树,自行车掠过的树影一黑一黑。
每次我们都会留意,树底有没有木碑。
一直都没有找到,连人影都不见。
直至去到第九间房屋,一间完全倒塌的房屋。
其瓦砾堆的后方,有男人坐在树下休息。
看上去,他三十多岁,没到四十。
有点鬍渣,穿白色背心、短裤和布鞋。
当然他是一个灰皮肤的人,一脸倦容,正在休眠。
“喂,你看一下!”佩盈紧急剎停。
男人的身旁,立了一个木碑。
上面正是写着——“爱犬旺财之墓”。
“我们找到了!”我很兴奋,立即下车,把车靠在其他树干。
佩盈立即下车,也把自行车靠树干。
但房屋已经倒塌,住在裡面的人,可能已经……
我们一起站在男人面前。
男人也因为我们挡阳光,醒了过来。
该怎样开口?
“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你……和这间屋有什么关係?”我有点慌乱。
“我是屋主。”男人憔悴地说,有点冷淡,“请问什么事?”
我和佩盈互望一眼。
莫非他是日记裡的爸爸?
“我想问你是不是有一个女儿?大约十一岁?”佩盈问。
“你怎么知道的?”男人问,也就是承认了。
“我……”佩盈不懂接下去。
“你看上去好像很累,你在做些什么?”我抢着问。
他垂头嘆息,手臂——
随手一指,指住倒塌的屋,“裡面压着一些,对我来讲最重要的东西,没人来帮手,我只有靠自己。”
裡面压着的,会不会是他的家人?
我们都不敢问。
“其他村民呢?”佩盈问,故意拉开话题。
“你看看这里,电缐断了,屋子又危险,每人都决定搬走几天。”男人说,“不过可能过几天就会回来,如果他们还记得田地要淋水。”
要不然,也不会只有他一个在搬瓦砾吧。
有没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帮助他的呢?
“用不用帮忙?”我问,准备脱西装外套。
“算了吧。”他拍拍屁股,站起来,比我高一点,“你一个西装斯文人,她一个姑娘,你们给点吃的我比较有用。”
说完,他看着我们的自行车。
“何常。”佩盈说,想把烤番薯比给他。
接着我们把烤番薯都给他了。
“希望你吃饱之后,心情会好点。”佩盈交给他时说。
趁他靠着大树,在吃的时候。
“你女儿,是不是有写日记的习惯?”佩盈问,身后藏着日记。
他停顿了一下。
点点头,才继续吃。
“你家,以前是不是养过一隻叫旺财的狗?”我问。
他点点头,擦一下嘴边。
眼裡好像有很多回忆。
我跟佩盈交换眼神,应该要把日记交给他。
无论女儿有多讨厌爸爸,她的日记,还是应该归还到家人手上。
无论是以杂物,还是遗物的名义。
“这本——”佩盈双手奉上,“应该係你个女既日记。”
“是……我在三年前,火车站附近捡到的,现在把它还给你。”她认真得闭上了眼睛。
男人右手接过,看着封面。
“这本……”他只看着封面,情绪已经上来。
“係我的日记。”他说,咳了半口番薯,用日记指住我和佩盈,“你们看了?”
“什么?”我声音有点大。
“是我还小的时候写的日记。”他说,逼问,“你地看了?”
“看过一点。”我心虚,看了别处。
“十次。”佩盈抱歉。
本以为他会发火,怎料他露出释怀的神情。
“看过就算啦。”他宽容地笑了,继续咬番薯,“都是小时候乱写的东西。”
之后我们问了,为什么日记会掉在火车站附近。
“三年前,老爸老妈都离开了我们。”他分享,“我带老婆和女儿搬屋,去环境比较好的地方住。”
“途经火车站的时候……”他说,“可能行李太多啦,丫头又贪玩,弄到东西全都掉地上。可是我们又在赶火车,可能捡漏了这本日记。”
接着我们问,那倒塌的房屋裡面到底压着什么?
“保险箱。”他说,“我爸生前的保险箱,他毕生的积蓄都在内面。”
“等下不知道会不会有车来清理,我一定要提前拿走保险箱里面的东西走。”他说,又警告我们别打他主意。
原来我们所想的,都错了。
难免有点失望,但也总比他们全家死了要好。
时候不早了,他说要继续掘。
我在离开前,基于好奇心,追问一条在日记上的问题。
“日记上面写着,你讨厌数学。”我说,指着他手上的日记。
“有一天,你说给了一个伯伯知道,他说他也不喜欢数学,然后和你说『少就是多』,那是什么意思?”我问。
男人低头想了想。
“他是这样讲的——”他模仿起伯伯,仰望天空。
“你幻想一下天空,觉得『少云』还是『多云』的天空,更加迷人?”他问。
“太多云,会给人阴沉的感觉,只有少云的时候,天空才会有更多迷人的地方。”
“所以,少就是多。”他说。
看完他这段模仿,他说自己仍不明白伯伯说什么,就准备开工了。
只见他开工前,小心地把日记放在“爱犬旺财之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