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开门,让大家进去。
终于开门了,我们一直走到窗边的床前。
医生交带了不准乱动、不准乱吃之后,就离开了。
护士替郑健立起了枕头,让他坐起来,也跟着离开。
郑健看到床前有这么多人,有点不适应。当佩盈大喊一声“爸爸”,扑入他怀抱时,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
“爸爸,你终于醒来了。”佩盈还是像十六岁的时候一样。
“给老爸看一下。”郑健泪眼说,“看一下是不是大个女了。”
他看着佩盈,佩盈双眼是泪。
“愈来愈靓女,不愧是我女儿。”他笑着,忙于替女儿抹眼泪。
“这个——”他指着床头柜的小奖状,“我看到了。”
“虽然可能迟了点,但阿盈,恭喜你毕业。”郑健诚恳地说。
这一句话,佩盈终于等到了。
经过两年的努力,才得到的认可,总算让爸爸知道了。
她感动得难以形容,眼泪一直在流。
郑健一直笑着的,中途也不禁泪流。
大家都动容了,明明是开心的事。
站在外围的我,完全变成了外人,一个旁观者。
怎料——
郑健递起了手,要我过去,“何常。”
我马上来到床边,在佩盈的旁边。
“见到你没事就好。”他的眼神很欣慰。
“大家都是『福大命大』的人。”我说。
“我叫你讲给阿盈听的话,你有没有讲?”他问。
“还是……”我笑了一下,“留给你自己讲比较好。”
“那……有没有见到过那对女装手套?用皮造那对。”他着紧追问,想拿给佩盈。
“你不是说,是工厂老闆叫你试作的新品来的吗?”我紧张起来。
“不是骗你的,真的是老闆叫我试缝的。”他微笑,“但我是以阿盈双手为意念,所以都算是为阿盈设计的。”
如今的皮革手套,最后接近手腕的几针,是我用救护员缝伤口的缐,粗糙地缝上的。
两隻手套都是,缝得十分难看。
“拿出来吧。”明月姐拍我肩膀。
于是我从裤袋裡,拿出皮革手套给郑健。
他一接过,就看到了最后那几针。
“我原本打算,代你交给佩盈,当是遗物又好、礼物又好。”我辩解,“所以在车上面,我用救护员缝伤口的缐,缝起了它。”
说的时候,我一直没有看他。
因为没有回应,我才看他。
但见,郑健份外珍惜,一直盯着手套。
“阿盈,这一份不是普通的礼物……”他说,慎重地交到佩盈手上,“是我和何常共患难的证明。”
“爸爸,那么重要的东西,你不留着?”佩盈不敢收。
“因为它是女装的。”他说完。
接下来,佩盈看了我一眼,把手套收好。她开始介绍小丽,说她是好同学,现在一起准备入学试。
我慢慢退到外围,继续做旁观者。
当小丽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两人的交情时——
我和明月姐就说要去买下午茶,默默离开了。
我们先到一楼缴费窗,替郑健付了住院费。
再回到酒店收拾行装,顺便把这个月的房钱付了。
这样的话,郑健出院也不会没地方住,佩盈也可以暂住在这裡。
太遥远的事,我帮不了忙。
这点小事,还是可以的。
我在19号房间,整理身上的间条西装,戴上黑帽子。
“咔、咔。”床上,双手把黑皮箱扣好,挽在手裡。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可以了。
准备去见佩盈最后一面。
在街上,明月姐买了些刚烧好的串烧肉,放到私家车裡。
我对佩盈说过,要乘火车站的尾班车离开,由于医院离火车站很远,所以必须坐私家车。
“做戏做全套。”明月姐有点兴奋,握着軚盘。
我挤进车裡,坐在后座,关上车门,“合——”
私家车震动,出发前往医院。
途中,我下了一次车,买了一个烤番薯。
到达后,明月姐泊好车,我们一起上去二楼。
佩盈、小丽和郑健在病房等我。
我马上分发小吃,有很多串烧,还有刚买的烤番薯。
“我要吃烤番薯!”小丽雀跃,先一步拿走了。
佩盈看看,发现没有了。
便只能拿串烧。
“好过份,你们都没买吃的给我。”郑健说。
“你还是乖乖等护士送餐吧。”佩盈笑说,故作滋味地尝一口串烧肉。
“嗯,好吃。”小丽捧着烤番薯,吃得津津有味。
目睹这个情况,我也只能拿起串烧,无味地咬一口。
“这位是?”郑健问,指的是明月姐。
明月姐开始自我介绍,说是专业记者,还说了此行的目的、行程等等。
我留意着佩盈。
这两天,包括现在,她都没有什么表示。
她还记得……我今天要走吗?
会不会忘了?
我看着墙上时钟,时间愈来愈少了。
这时——
佩盈从床边,退到我的左旁。
“有事找我?”我问。
“何常,不好意思,今日应该不可以去火车站送你了。”她说。
听到这一句话……
我的心像中了刀。
“不要紧,你要照顾好你爸爸,晚点又要送小丽坐车。”我装作没事,不知看哪裡,“我自己……我自己和明月姐走就可以了。”
积极一点去想,至少,她记得我今天要走。
“虽然我不可以去火车站送你……”佩盈还没说完,挂一下耳髮,“但你走之前,可不可以给一点时间我?”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
“可以。”我说。
“那我们在医院门口等。”她说。
听到我回答好,她点点头,就再次参与到大家的话题中。
明月姐跟大家聊天完毕,就回来了。
“打算几点走?”她问,轻声问一下,“还有佩盈和你说了什么?”
“她叫我在医院门口等她。”我说。
“哗,可以啊小子。”明月姐很高兴。
我却有种不安。
在探病时间结束前,有护士进来,要替郑健检查。
郑健叫我们明天再来。
我对他说,我今晚要走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他说,肯定有的。
黄昏时分,天空灰光一片的时候,明月姐在私家车上等候。
我站在医院门口,默默等待。
不知道她留我的原因。
只知道无论是什么原因,她都不可能会说喜欢我,就算她真的说了,也改变不了我要离开的结果。
嗯,离开是一定的。
过程好就享受一下,不好也没有损失。
天黑了一点。
我才看到她——
佩盈穿着黄色的裙子,被小丽带了出来。
她有点腼腆,肩上仍是大袋子。
她化了妆,慢慢地走到我面前。
明月姐本来很睏的,都立即坐好,看了过来。
“何常。”佩盈站在我身前,“你这次走了,是不是很久的没办法再回来?”
“是。”我承认。
她立刻不说话。
“我担心你们父女之后的生活,所以……”我拿出比拳头大的钱袋,交到她的手上。
“你……”她看着我。
“裡面是九十九块五!”我说,“就当作我借给你。”
“假如将来有机会再见面,你再还给我吧。”我说。
“你不是说,怕自己不记得我说过的话,所以才一直带着的吗?”她追问究竟。
傻瓜,我已经……
“我已经不会……”我哽咽,却能忍住。
“忘记任何你讲过的话。”我说。
快将入夜,鸟儿都要归巢了。
她低着头,双手拿着钱袋,久久才放进大袋子。
“我也有一样东西想给你。”佩盈说,从大袋子裡拿出一封信。
交到我的手上。
“这封是?”我问。
“上车之后才可以打开来看。”她吩咐。
我只能点头,答应。
沉默片刻,明月姐开始不耐烦地响安——
“你还有什么话想和我讲吗?”我问。
“没有了。”她摇头,负一下大袋子。
接着——
“祝你,一路顺风。”佩盈笑着,说出道别的话,“再祝你工作顺利。”
她的笑容,藏着小酒窝。
也藏着难过吗?
“你也要加油。”我勉励,“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想法,继续做一个充满色彩的人。将来有机会,我地再看一次影画戏,再踩一次自行车!”
不知道她明不明白。
“嗯。”她用力地点一下头。
我也点一下头。
“拜拜。”她提起手。
“拜拜。”我提起手。
然后我转身,她踏前半步,看着我上私家车。
“合——”关上车门。
这次,旁边的座位没有她,后座只有我。
“开车?”明月姐问,颈带下是一部復古照相机。
“嗯。”我说。
私家车开出了,明月姐一边驾驶,一边好奇我手上的是什么。
“她叫我上车再看。”我说。
“那你还不看?”明月姐问。
我抽出信纸,慢慢打开。
然后我立即哭了。
何常:
我爸爸讲过:“当有男孩子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就係表示他喜欢你。”
你有问过我,但我不确定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喜欢你。
在你面前我肯定会装作若无其事,肯定说不出口的,所以用这种方式告诉你。
如果你也喜欢我,在到达之后,回信告诉我吧。
我会等你的信。
佩盈
明月姐转身夺了来看。
“我没办法回信。”我皱眉头,眼湿又慌张,“我回去之后,没办法回信。”
“你当我这一台是火车?不可以停?”她问。
随即,她剎停了车。
“你还有机会,现在跑回去,用你那把嘴说给她知道。”她极认真,“说给她知道,你真实的想法!”
“这个将会是这一次旅行,最后一次的意外。”她说。
“收到。”我开了车门,把帽子留在车裡。
开车不足一分钟,这裡离医院不远。
我马上奔跑起来,无视途人的目光,穿越一切的阻碍。
直至我看到那个人的背影。
穿黄色的裙子,实在太美了,你知道吗?
在这个黑白世界中,论色彩的美,没有人及得上你。
我停下脚步,喘一口气。
“佩盈!”我远远地喊了一声。
听到我的声音,她站住脚步。
我才来到她的身后。
“你不是上了车吗?”她背对着我。
“所以我看了你写的那封信。”我喘气,手上是信。
“因为你没写到回邮地址,所以……”我气息喘着说,“我只有现在来回信。”
“你的问题是,我喜不喜欢你?”我认真读一次。
上前,牵起她的左手。
这就是我的回答。
佩盈眼睛红了,没有收手。
如果我必须要开口说一次,你才会相信的话。
“佩盈,我喜欢你。”我说,“虽然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只剩下接下来的几分钟。”
“虽然只有很少时间,虽然之后我就会失去音信,你要不要……”我认真地问,“做我女朋友?”
听了这话,她的反应是——
“要!”她说。
慢慢转向我,是开心的她。
我张开双臂,拥抱了佩盈。
她的手也抓紧我背部,头靠着我肩膀。
在接下来的一分钟,我们拥抱着,是一对羡煞旁人的恋人;
在再下来的几分钟,我牵着她的手,走了一段路。
在酒店之前停步。
要是走进酒店,我就会辜负她。
我把19号房门的锁匙,藏在钱袋中的事,还有交了一个月房钱的事,告诉她。
不管她本身接不接受,当了我女朋友就得接受。
“自己进去吧。”我说,就送到这裡了。
临走前,她替我整理西装的衣领,双手忽然一拉,把我拉下——
她踮脚尖吻了我脸颊。
“晚安。”佩盈说。
我在呆着的状态下,感动地回了一声“嗯,晚安。”
就这样,她走进酒店。
我转身,走向马路。
我用接近灰色的手,扣住额头。
泪水,终于流下。
从此——
我的将来,没有你。我的将来,都有你。
松开手,眼前是明月姐在等我。
“用不用上车再拍照?”她问,手持着復古照相机。
“不用那么麻烦了。”我说,“直接拍。”
最后,明月姐过来,跟我来一张合照。
“一、二、笑——”她举照相机自拍,我望着镜头。
“嚓——”闪光灯一闪而过。
在酒店旁的路上。
两人化为尘,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