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气吹着店裡,柔和的橙黄灯光下。
「叽……」桌面的復古照相机冒出一张黑色照片。
我和明月姐坐在原来的位置。
照片慢慢浮现我们的样子,背景是黑白的夜路上。
「这种旅行去一、两次是好事,但去太多会有害。」明月姐说。
「我明白。」我说。
「你没事吧?」她观察着我,「明明上次回来不停的哭。」
「这一次那么平静?」她好奇。
「可能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吧。」我有点沉重,「或者我的心早就接受了,早就知道迟早要回来。」
「现在的感觉,就好像去了很久的旅行,终于下飞机结束了旅游。」我说,「然后我就要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谢谢你,明月姐,和你去旅行真的学到很多东西。」我微微鞠躬。
「你突然这么认真,我会怕。」明月姐说,「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本身是怎样?现在变了很多。」
抬起头后——
我拿出手机,看看时间。
时间不早了,该回家吃饭。
「如果没什么特别事,我想先走了。」我退椅站起,拿起手机,「有事再打给我。」
「你也差不多下班了对吧?」我友好地问。
「对啊。」她说。
我礼貌地告辞,就从古朴的木门出去,等待旧式升降机。
到了楼下,再次确认,这是原来的彩色世界。
马路上的车都是彩色的,巴士、货车、的士和救护车驶过。
坐在巴士上,我看着窗外。
黄昏的光斜照着我,使影子在座位上拉长。
天已渐黑。
下了巴士后,我经过棋亭,叔伯们准备回家。
管理员跟我打个招呼,我点头回应。
在闷热的家门前,我低头掏出锁匙,插入门孔,「匙……插——」
在瓦砾堆下,郑健对我说过,我也有家人等我回去。
门被我推开。
听到抽油烟机吸风声,嗅到饭餸的香气。
「爸、妈,我回来喇。」我开门后说。
「今天那么好口?」老爸问,「中了马还是球?」
「就算他今天遇到什么好事,都肯定不会是中马或球。」老妈反驳,又猜一下,「是不是有女朋友啦?」
「我刚刚失恋。」我本想这样说,想想还是算了。
「哪有啊?没有。」我回答。
「那去洗手先,很快可以吃饭了。」老妈说。
开饭了,姐不在,我继续坐在我的位子。
老妈端出一碟一碟,色香味俱全的肉和菜,都是我吃了多年的款式。
「你爸说帮手买菜,但连菜心和芥兰都不会分,买了『芥兰』回来。」老妈很劳气,「所以这餐……煮了芥兰。」
「最衰是你你,明知道儿子最唔不喜欢吃芥兰!」妈又指骂老爸。
我平静地面对芥兰,想起自己曾经戴着斗笠,手持镰刀,在狂风暴雨下到农田收割。
不禁微笑。
「不要紧啦,时不时吃,也蛮好。」我说,拿起筷子就夹一条,放进口中。
老爸立即挺起胸膛,妈倒有点害怕。
他们从来都不会问我白天去了哪裡,怕管得太严,怕我跟家姐一样,不回来吃饭。
「儿子,你真的没事吗?」妈担心。
「我?我……当然没事。」我睁一下大眼,再夹一条,放进口裡。
我满口是芥兰,说了几次——
「好吃。」
晚餐之后,我在洗澡期间,开始想今后的路。
花洒的水淋着头。
白水花打落脚趾,滴滴答答。
我已经从旅行回来了,是时候开始新的生活。
毛巾抹头,抹乾头后用风筒吹头。
坐在电脑面前时,是晚上九点五十分。
我开始找工作,上网找了很久。
滑鼠哒哒,键盘哒哒哒……
最后鬆开了手。
发现什麽工作都不适合。
我心裡觉得,并不是盲目投入新工作,就是开始新生活。
那只是回归到我以前的上班生活,只是重複一次过去的日子,而不是真正的新生活。
于是我关了所有网页。
拿出白纸和笔。
左手托头,右手转笔,想想自己有什麽牵挂。
我有没有什麽想做的事?
这时我想起的,是佩盈喜欢吃烤番薯。
我便在白纸上,写了「烤番薯」。
「烤番薯,是怎么弄的?」我带着疑问,上网查资料。
手指在键盘上哒哒哒……
萤幕的白光照着我的眼睛。
烤番薯的製作方法有两种,视乎是幼长的番薯,还是粗壮的番薯。
粗壮的番薯,製作方法是「先蒸后烤」,用电饭煲蒸三十分钟,再用烤箱烤十分钟。
直至飘出香气、表皮有点乾焦,就可以吃到外部焦糖化、内部绵密的番薯肉。
我把上面的资料记录下来,写在白纸上。
「原来那么简单就可以弄好。」我放下笔,又继续摸向滑鼠。
番薯是非常高纤的食物,主要分为黄薯和紫薯。
黄薯有胡萝蔔素,能转化维他命A,有助保护视力、预防心血管疾病。
紫薯含有花青素,能抗氧化、抗衰老。
两种都有抗癌的功效。
「容易弄,又健康。」我分析重点,「又可以拿着吃。」
不如,我开一间店,专卖烤番薯?
「平常逛街看到,那些人拿着鸡蛋仔,拿着珍珠奶荼,一边逛街,一边吃和喝。」
「为什么不可以拿着烤番薯?明明更加健康。」我在构思,用笔凿住下巴。
在追求即食、快餐的年代,烤番薯是即食的,又可以当一餐。营养丰富,高纤维、抗衰老又抗癌。
「好,我就租个铺位,开烤番薯店!」我构想着。
手拿着笔,准备写下店名。
停顿了一会儿。
我才鼓起勇气,写下来——灰色番薯店。
根据佩盈在意的「少就是多」原则,我只卖烤番薯一种产品。
但分为「黄番薯」和「紫番薯」两款。
就好像鸡蛋仔店,只有原味和巧克力味两款一样。
全店装潢使用黑白灰色设计,像復古的黑白照片,连员工制服,都是灰色和黑色的。
只有售卖的番薯是黄色和紫色。
因此在招牌的设计上,我把「番」字定为黄色,「薯」字定为紫色,其馀的字用灰色。
——灰色番薯店。
我继续构思,半份番薯卖六元,一整份就卖十元。
「哒哒哒……」手指打字,查询小型店铺的租金。
看完租金之后,把半份番薯改为二十元,一份番薯改为三十三元。
我幻想了一轮,拿笔写着,手指在键盘上敲着,不知不觉已经……
「凌晨一点?」我吓了吓。
原来投入去做一件事,时间会过得这麽快。
我右手拿起水杯,喝一口水。
看着写花了的白纸。
不过,有可能吗?幻想是很不错,现实……
「震……」手机震动,屏幕显示名称。
姐?
十年不找我一次的姐,居然在凌晨一点打给我。
我拿起手机,放上耳边。
收到姐的电话,我马上关了电脑,拿了一件灰色外套出去。
她在电话中,要求拿二千元去警局保释。
提款机前,我提了钱后。
便截了的士。
来到警署前,长头髮的她,正在街上等我。
何诺儿是她的名字,她穿着性感的黑色裙子,长度只到大腿的一半。
小腿之下,是一双高跟鞋。
她伸直的左手,夹着一支烟。右手肘是手袋,掌上是手机。
看我来了,才收起盯着的手机。
「你不是……在警局里面吗?」我奇怪了。
「带了钱来?」她问。
原来要保释的人不是她,是她的朋友。
「什么人?男朋友?佢衰了什么?」我不耐烦,不想帮这些忙。
但知道不是家姐被捕,我也好过了一点。
至少,不用瞒住家人。
我跟家姐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爱蒲烂玩,常常不回家。
以前我下班之后,就回家了。
「等会再讲。」家姐按熄烟头在垃圾桶上。
把钱借了给家姐后,我就在外面等着。
期间我环起双臂。
食指不耐烦地点点手臂。
十五分钟后,姐身后带出一位少女。
黑色连帽外套,帽子盖了起来,只露出她很白的脸,和长长卷髮。
她下身穿着牛仔短裤,破烂得有线垂下,小腿下是白运动鞋。
「她叫小熊维维。」家姐介绍。
她在说什麽?我只听过winniethepooh,不过是黄色的,很喜欢吃蜜糖。
「这位是我弟,叫何常。」家姐对少女介绍,「刚刚是他帮的忙,我才可以保释你出来。」
「谢谢你。」维维点头,眼睛有点红。
「小熊……维维?」我确认一下。
「啊,我姓熊,叫维维。」她的声线柔弱,指甲很白,「刚刚玩一玩,大家就开始叫我小熊维维。」
「等等,这里风大,我们去别的地方聊。」家姐警惕,把我们带离门口。
在凌晨仍营业的粥店,我们选了一张圆桌坐下。
圆桌上有一桶筷子、汤匙,还有豉油和甜酱等。
伙计放下几杯水,拿起了笔等着。
每人都下了单后,何诺儿,也就是我姐,便开始说来龙去脉。
维维十八岁,很少跟人出来玩的,只在朋友叫的时候才出来。
刚才在夜店玩的时候,有警察查牌,还查客人身分证和搜身。
有一个烂仔,跟维维玩了很久,在被搜身前临时把一小包粉放到她身上。结果维维就因怀疑身上藏有毒品,而被带返警署。
「那个烂仔呢?」我问。
「早就走了。」家姐说,「过到骨,还不失踪吗。」
「十几个人一起玩,每个人一甩难就回家。」家姐摇头苦笑,语气老练,「我看到这小女孩那么惨,就帮一下她啰。」
小熊维维一直默不作声,帽子一直盖住。
三碗皮蛋瘦肉粥,被放在眼前,一人一碗。
「不过她没碰过,验尿没事的。」家姐说。
「这些钱……我会尽快还给你们的。」小熊维维说。
这句话,听上去竟然如此熟识。
「你打算弃保潜逃?」我低头吹吹粥,凉了才吃。
「不是。」小熊维维的声音娇小。
「不是的话,保释金是可以拿回来的。」我说,看她一眼,便不再看她,「所以我问我姐拿回来就可以了。」
「那借多两百块来。」家姐笑说。
「为什么?」我看着她。
「那么晚了,给她去坐的士用。」家姐说。
「不用了……」小熊维维说,「车钱,我有。」
就这样,结束了这次对话。
送了小熊维维上的士,挥挥手说再见。
就只剩下我和家姐。
深夜的街上冷清,肚子暖和,家姐一有空就抽起了烟。
香烟上嘴又下,呼出阵阵白雾。
她比我大两岁,今年二十九岁了。
在夜蒲的世界,已经是老手了,也没那麽吃香了。
在她眼中,刚才的小熊维维,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妹妹,也是最多男人围住想认识的对象。
我们走在路上,去找小巴。
烟飘过来——
「姐,不如我们聊一下。」我提出。
「吓,聊什么?」她愕然。
「你还要玩到几岁?」我问。
「关你什么事?」她反感。
接着我收了口,一如既往。想了想,还是不服气——
「老妈很担心你。」我说,「每次你没有回家睡,佢都会很紧张。」
「她担心了那么多年,还会担心?」她问,往边上吐一口痰。
手指始终夹着烟。
「对了……你怕不怕明天上班没精神?」她忽然想起。
「我很久没上班了。」我苦笑。
「发生什么事了?」她万分惊讶,「你这个乖乖仔,干嘛没上班了?」
在姐眼中,家裡的人都特别疼爱弟弟,而不重视她。
她的眼中,我是特别懂得搏取父母欢心的孩子,而她不是这样的人。
这成为了我们之间的阻隔,没有关係不和,就是一直没有交叠。
「是你一直,以为我是乖仔而已。」我感慨。
「那你之后打算?」家姐好奇。
这一问,问中了我的穴道。
我被点住了,陷入一种苦思。
「我打算……」我在犹疑不决中,闭上眼睛。
重播一下黑白世界,回想一秒钟,那个曾经「奔跑」的自己。
呼一口气,提起勇气说出来。
「开一间小吃店。」我以认真的眼神,「卖一种健康食物,做生意赚钱。」
她呆了,想吸烟都停住了。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很重要。
为了让家姐改变现有生活,为了实现我的新生活。
「姐,帮帮我。」我说。